诗歌·吴伟业诗《楚两生行[并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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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吴伟业诗《楚两生行[并序]》

蔡州苏崑生,维扬柳敬亭,其地皆楚分也,而又客于楚。左宁南驻武昌,柳以谈,苏以歌,为幸舍重客。宁南没于九江舟中,百万众皆奔溃,柳已先期东下。苏生痛哭,削发入九华山。久之,出从武林汪然明。然明亡,之吴中。吴中以善歌名海内,然不过嘽缓柔曼为新声。苏生则于阴阳抗坠,分刌比度,如崑刀之切玉,叩之栗然,非时世所为工也。尝遇虎邱广场大集,生睨其旁笑曰:“某郎以某字不合律。”有识之者曰:“彼伧楚乃窃言是非!”思有以挫之。间请一发声,不觉屈服。顾少年耳剽日久,终不肯轻自贬下,就苏生问所长。生亦落落难合,到海滨,寓吾里萧寺风雪中。以余与柳生有雅故,为立小传,援之以请曰:“吾浪迹三十年,为通侯所知。今失路憔悴而来过此,惟愿公一言,与柳生并传足矣!”柳生近客于云间帅,识其必败,苦无以自脱;浮湛敖弄,在军政一无所关,其祸也幸以免。苏生将渡江,余作楚两生行以送之。以之寓柳生,俾知余与苏生游,且为柳生危之也。

黄鹄矶头楚两生,征南上客擅纵横。将军已没时世换,绝调空随流水声。一生拄颊高谈妙,君卿唇舌淳于笑;痛哭常因感旧恩,诙嘲尚足陪年少。涂穷重走伏波军,短衣缚袴非吾好;抵掌聊分幕府金,褰裳自把江村钓。一生嚼徵与含商,笑杀江南古调亡;洗出元音倾老辈,叠成妍唱待君王。一丝萦曳珠盘转,半黍分明玉尺量;最是大堤西去曲,累人肠断杜当阳。忆昔将军正全盛,江楼高会夸名胜;生来索酒便长歌,中天明月军声静。将军听罢据胡床,抚髀百战今衰病;一朝身死竖降幡,貔貅散尽无横阵。祈连高冢泣西风,射堂宾客嗟蓬鬓;羁栖孤馆伴斜曛,野哭天边几处闻? 草满独寻江令宅,花开闲吊杜秋坟。鹍弦屡换尊前舞,鼍鼓谁开江上军? 楚客只怜归未得,吴儿肯道不如君。我念邗江头白叟,滑稽幸免君知否? 失路徒贻妻子忧,脱身莫落诸候手! 坎壈繇来为盛名,见君寥落思君友。老去年来消息稀,寄尔新诗同一首;隐语藏名代客嘲,姑苏台畔东风柳。

《楚两生行》是一首叙事诗。“楚两生”指苏崑生和柳敬亭,是明代末年两位著名艺人。苏崑生原名周如松,精通音律,擅长唱曲。柳敬亭原名曹遇春(一作缝春),号敬亭,善说书,人称“柳麻子”,誉满一时。

这首诗以艺术的手法叙写了苏、柳两人前半生的风云际遇和后半世的坎坷道路,并紧扣左良玉的盛衰这一关键,将全诗放在明清易代这一特定的历史背景之中,因而有着强烈的时代感。全诗从结构上看,可以分为五个段落。每段用一韵,韵随意转。首四句为第一段,是对苏、柳的合写。黄鹄矶在武昌西北,面临长江。当时,武昌为左良玉军驻地,故诗中以“黄鹄矶头”指代。“征南”用晋朝羊祜拜为征南大将军的典故来借指宁南侯左良玉。“征南上客擅纵横”和“绝调空随流水声”两句,概括写出了柳、苏两人与左良玉的关系以及两人在左良玉死后的遭遇,又侧重描写了柳敬亭议论纵横的政治才能和苏崑生高超的演唱技巧,直接引发并贯穿以下两段,成为全诗的总纲,为以下的叙述作了铺垫。

接着两段十六句,分别叙述和描写了柳、苏两人的生平事迹和高超技艺。第二段八句是写柳敬亭,其中前四句是描写柳敬亭在左军营中谈笑风生妙语惊人的情形,以及他和左良玉的知遇之情。“君卿唇舌”指汉代楼护,字君卿,能言善辩,时称“楼君卿唇舌”。“淳于笑”指战国时齐人淳于髡,滑稽多辩,史载他曾“仰天大笑,冠缨索绝”。诗中以楼君卿、淳于髡的诙谐善辩来比喻柳敬亭说书艺术的高超。后四句描写柳敬亭与马逢知的关系。“伏波”用东汉马援曾封伏波将军的典故来借指马逢知。“短衣缚袴”指军队的简便装束。诗中用“途穷”、“非吾好”、“聊分”等词语说明柳敬亭并非自己爱好军旅生活,只因穷途潦倒不得已才投奔马逢知幕下;他在马府中说书只是聊以酬金为生,空闲时便垂钓江边,不过问军中事务。这与序中所写柳敬亭在马府“识其必败,苦无以自脱,浮湛敖弄,在军政一无所关”是相呼应的;也从一个侧面表现了柳敬亭“擅纵横”的政治见识。第三段八句是写苏崑生高超的演唱技艺。“一生嚼徵与含商,笑杀江南古调亡”两句,写苏崑生唱曲时能准确地掌握音调变化,表达得细致入微,非当时江南一带不懂古调的俗辈可比。“洗出元音倾老辈,叠成妍唱待君王”两句,写苏崑生的歌唱洗尽俗调,声音纯正,使歌坛前辈也为之倾倒,他美妙的歌唱可供帝王欣赏。“一丝萦曳珠盘转,半黍分明玉尺量”两句,形容他的歌声轻细悠扬、圆润婉转,他唱曲吐音准确,不差毫厘。最后两句紧扣主题,归结到左良玉身上。“大堤”即今湖北省宜城县。《古今乐录》曰:“清商西曲《襄阳乐》云:‘朝发襄阳城,暮至大堤宿;大堤诸女儿,花艳惊郎目。’”梁简文帝由是有《大堤曲》。“杜当阳”指晋朝杜预,他因平吴有功封当阳(在今湖北省西部)侯,这里借指左良玉。南明福王即位,马士英、阮大铖当权。左良玉以清君侧为名挥师东下,马、阮也急调江淮抗清前线的军队西向迎战,并在南京西面修筑板矶城以防左军,致使清军乘机南下,南京不战而陷。这两句即咏此事。“累人肠断杜当阳”之句,写出了苏崑生对左良玉的结局深感痛心,并由此转入第四段。

第四段十八句,可分两部分。前部分八句,是为左良玉所唱的挽歌。其中“忆昔”四句,回忆左良玉全盛时在黄鹤楼上举行盛会,苏崑生饮酒长歌的背景。“胡床”是坐具,即交椅。这句系借晋太尉庾亮在武昌登楼据胡床与属吏咏谑的故事来喻指左良玉。“抚髀”用三国时刘备髀肉复生的故事,暗指左良玉拥兵武昌,而不去和清兵作战,没有建功立业。“一朝”两句,写左良玉病死后其子梦庚在九江率部降清,昔日勇猛的士兵也四下散尽。吴伟业与左良玉虽无过从,但他是复社中坚,在政治倾向上与同情东林党人的左良玉相近,因此诗中对左良玉的结局流露出惋惜和同情之意。后部分十句,是为苏崑生所唱的悲歌。“祁连高冢”本指西汉名将霍去病死后汉武帝为他筑造的高耸如祁连山的坟墓,这里借指左良玉墓。“射堂宾客”指苏崑生。“射堂”是练习射箭的场所,这里泛指军幕。“羁栖”两句,写出了苏崑生在左良玉死后无处可依的凄惨境况。“江令”指陈朝尚书江令,其住宅在江宁府上元县(今南京市)东北。“杜秋”是指唐代镇海节度使李锜妾,善歌。李锜叛唐被杀,杜秋没籍入宫,受到唐宪宗的宠幸。穆宗即位,杜秋为皇子漳王保姆;皇子废,赐归金陵,穷老以终。这两句皆用金陵故事写苏崑生在金陵吊古伤怀,慨叹南明兴亡,江山易主。与序中写苏崑生“之吴中”相合。“鹍弦”泛指弦乐器,相传古代琵琶用鹍鸡筋作弦。“鼍(tuó)鼓”是指用鼍皮蒙的鼓,这里指战鼓。这两句写南明江山易主,歌场舞筵中已换了主人,左良玉部将也已降清。最后两句是说: 可怜苏崑生无家可归,到吴中后,吴中少年却不肯承认苏的技艺超过他们,即序中所谓吴中少年“终不肯轻自贬下,就苏生问所长”。苏崑生的凄凉遭遇,与降清的左良玉的部将正是一个鲜明的对比。吴伟业另有一诗,可为这几句的注脚:“楼船诸将碧油幢,一片降旗出九江。独有龟年卧吹笛,暗潮打枕泣蓬窗。”诗中以唐玄宗时的著名宫廷乐师李龟年来借指苏崑生。这一对比,一褒一贬,赞颂了苏崑生虽身为艺人,地位卑下,却能坚持崇高的民族气节。

第五段十句,主要写作者对柳敬亭的思念,也是对苏、柳的合写。“邗江头白叟”指柳敬亭。前六句吴伟业提醒柳生: 穷途失路,徒然给妻儿带来忧愁;即然已经从马府脱身,就不要再投身权门了。最后四句收束全诗。“姑苏台畔东风柳”,暗藏苏、柳两字,与开头“楚两生”首尾呼应,浑然一体。

吴伟业的这首诗,在叙述中间以描写、议论,渗透着作者强烈的抒情色彩。作者对苏、柳二生和左良玉寄予了深切的同情,并通过对他们身世的叙述,以艺术的手法概括了明清易代之际的历史。吴伟业在《梅村诗话》中曾把自己的诗称为“诗史”,可见他是有意识地以现实主义的手法来创作的。他所有的歌行,都可以说是历史题材和个人感触密切结合的产物,所以能以饱蘸感情的笔触和真实而生动的情节及场景再现风云变幻的社会生活,而且富有时代感。《楚两生行》一诗,就充分显示了这一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