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曲·睢景臣散曲《般涉调·哨遍·高祖还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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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曲·睢景臣散曲《般涉调·哨遍·高祖还乡》

社长排门告示,但有的差使无推故。这差使不寻俗,一壁厢纳草也根,一边又要差夫,索应付。又言是车驾,都说是銮舆,今日还乡故。王乡老执定瓦台盘,赵忙郎抱着酒胡芦。新刷来的头巾,恰糨来的绸衫,畅好是妆么大户。

【耍孩儿】瞎王留引定火乔男女,胡踢蹬吹笛擂鼓。见一彪人马到庄门,匹头里几面旗舒: 一面旗白胡阑套住个迎霜兔,一面旗红曲连打着个毕月乌,一面旗鸡学舞,一面旗狗生双翅,一面旗蛇缠胡芦。

【五煞】红漆了叉,银铮了斧。甜瓜苦瓜黄金镀。明晃晃马镫枪尖上挑,白雪雪鹅毛扇上铺。这几个乔人物,拿着些不曾见的器仗,穿着些大作怪衣服。

【四】辕条上都是马,套顶上不见驴。黄罗伞柄天生曲。车前八个天曹判,车后若干递送夫。更几个多娇女,一般穿着,一样妆梳。

【三】那大汉下的车,众人施礼数。那大汉觑得人如无物。众乡老展脚舒腰拜,那大汉挪身着手扶。猛可里抬头觑。觑多时认得,险气破我胸脯!

【二】你须身姓刘,您妻须姓吕。把你两家儿根脚从头数。你本身做亭长耽几盏酒,你丈人教村学读几卷书。曾在俺庄东住。也曾与我喂牛切草,拽埧扶锄。

【一】春采了桑,冬借了俺粟。零支了米麦无重数。换田契强称了麻三秤,还酒债偷量了豆几斛。有甚胡突处?明标着册历,见放着文书。

【尾】少我的钱,差发内旋拨还;欠我的粟,税粮中私准除。只道刘三,谁肯把你揪捽住,白甚麽改了姓、更了名唤做汉高祖!

(据隋树森编《全元散曲》)

睢景臣,一说作舜臣,字景贤,或作嘉贤,扬州人。生卒年不详。“自幼读书,以水沃面,双眸红赤,不能远视。心性聪明,酷嗜音律”(《录鬼簿》)。大德七年(1303),自扬州至杭州,与《录鬼簿》作者钟嗣成相识。著作有杂剧《莺莺牡丹记》、《千里投人》和《屈原投江》等,都失传。套曲《般涉调·哨遍·高祖还乡》是睢景臣的代表作,也是元人散曲中的杰作。

“高祖还乡”的经过见《史记·高祖本纪》: 汉十二年(前195)十月,久已作了皇帝的刘邦击败了淮南王英布的叛军,归途中顺便回到故乡沛地(今江苏沛县),“置酒沛宫,悉召故人父老子弟纵酒,发沛中儿得百二十二人教之歌。酒酣,高祖击筑,自为歌诗曰:‘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令儿皆和习之,高祖乃起舞,慷慨伤怀,泣数行下,谓沛父兄曰:‘游子悲故乡,吾虽都关中,万岁后,吾魂魄犹乐思沛。且朕自沛公以诛暴逆,遂有天下,其以沛为朕汤沐邑。’”又郑重宣布: 永远免除沛地赋税。与父老子弟欢宴十余天,他要走,乡亲们一再挽留。看起来刘邦对故乡感情很深,乡亲们对这位皇帝的还乡也热烈欢迎。看看《史记》的记载,再读睢景臣的这套曲子,就知道后者的讽刺性描写,完全出于作者创造性的艺术构思。散曲和戏曲的区别之一是:“小令散套,则为自抒胸襟之作;杂剧传奇,则是代人立言之作。”(吴梅《辽金元文学史》)所谓“代人立言”,就是要创造出人物来,由剧中人物出面说话;所谓“自抒胸襟”,就是无须创造人物,由作者直接抒发自己的情思。睢景臣的这个散套却吸取戏曲的“代言”特点,创造了一个人物——一位孤陋寡闻的庄家汉。高祖还乡的全过程,是通过这位庄家汉的耳闻目睹和评论介绍给读者的。这样,作者就取得了一个崭新角度,也便于对“高祖还乡”这样的庄严场面进行冷嘲热讽。

[哨遍]所写的是接驾的准备。那位庄家汉只见情景异常,却弄不清究竟要干什么。首先是社长挨户通知,口气比往常严厉:一则说所有的差使都不准借故推托,再则说这一次的差使很不平常。紧接着乡民们奔走相告: 有的说是“车驾”今日还乡,有的说是“銮舆”今日还乡。“车驾”、“銮舆”,其实都是皇帝的车子,用以指代皇帝,意思完全一样。乡民们各自重复上面传来的不同说法。那位庄家汉只听人家这么说,根本不懂“车驾”、“銮舆”为何物,因而好奇地看热闹。“王乡老”、“赵忙郎”之流,是社长组织的接驾队伍。这都是些庄家汉知根知底的人,如今一个个乔装打扮,拿着瓦托盘,抱着酒葫芦,准备干什么? [耍孩儿]开头两句所写的是接驾队伍中的乐队,那位庄家汉深知他们本来不是什么正经角色,故用了一些轻蔑的词儿。接着出现的是皇帝的旗队。那些旗都是有名堂的,庄家汉怎会懂得许多名堂,只好根据农村生活常识加以描绘:“一面旗白胡阑套住个迎霜兔”——这其实是月旗;“一面旗红曲连打着个毕月乌”——这其实是白旗;“一面旗鸡学舞”——这其实是飞凤旗;“一面旗狗生双翅”——这其实是飞虎旗;“一面旗蛇缠葫芦”——这其实是蟠龙戏珠旗(一说是“龟蛇旗”)。[五煞]所写的是仪仗队。庄家汉第一次看见这玩意儿,认不得,也只能凭着他的知识水平、用他常见的东西来形容、比拟: 把金瓜锤说成“甜瓜苦瓜黄金镀”,把朝天镫说成“明晃晃马镫枪尖上挑”,……对于这些他“不曾见的器仗”,描绘得很有趣,也很传神,至于拿“器仗”的人,也怪模怪样,穿的那种衣服他也从来没有见过,便称为“大作怪衣服”。[四煞]所写的是“车驾”及其前后的侍卫、扈从和宫女。村民们有驴使,就满不错。可眼前出现的大车全用马拉,连一条驴子都不用,真阔气! 车上还有黄罗伞,那伞柄真怪,不是直的,而是“曲”的,还“曲”得那么匀称,就像是“天生”的,不是用火烤热之后弯成的。这东西,其实是专供皇帝出行时使用的“曲柄黄盖”,简称“曲盖”,皇帝就坐在那“曲盖”下面的车子里。第一只曲子里的“又言是车驾,都说是銮舆”,指的就是这个。但是庄家汉全不懂,因而也不怕,仍然在旁边看稀奇,用他的词汇里可能有的“天曹判”、“递送夫”、“多娇女”之类的词儿描写侍从队伍。

[三煞]所写的是皇帝下车后的场景。庄家汉只见一位“大汉”下车,众人向前施礼,“那大汉”目中无人,十分傲慢。他突然抬头看见“那大汉”的模样,感到有些眼熟,仔细辨认,终于认准了。“嗬! 这家伙原来就是刘三!”一弄清社长派差拉夫、兴师动众,接来的什么“车驾”、“銮舆”就是装腔拿大的“刘三”,险些儿把这位庄家汉的胸脯都气破了! 以下三只曲子揭“刘三”的老底,和前面的接驾场面形成强烈的对照。其中的一些事实,也是有根据的。《史记·高祖本纪》里就说刘邦青年时代“不事家人生产作业”,“好酒及色”,常常向王媪赊酒,欠账很多。但更多的情节仍然出于艺术虚构。作者让那位庄家汉自称“我”,称还乡的皇帝为“你”,面对面地进行指责,甚至和他算账。算清欠债之后说“你少我的钱”,“欠我的粟”,如果不能当面还清的话,从官差内陆续拨还,从税粮中私下扣除,也是可以的。刘三啊,反正是熟人,哪里会揪住你不放!为什么改名换姓叫个汉高祖呢?难道不叫刘三,叫个什么汉高祖,就能赖掉欠债了吗?

作者通过那位熟识刘三“根脚”的庄家汉的口,来写“觑得人如无物”的皇帝本来并不高贵,他也像普通农民一样干过农活,还“耽酒”借债,强秤别人的麻,偷量别人的豆,动不动就耍无赖。要知道,刘邦曾编造了白帝子化为蛇、被他这位赤帝子所斩之类的神话,宣扬自己是“真龙天子”。这套曲子通过一位庄家汉的耳闻目睹和当面数说,揭穿“真龙天子”的面具,其进步性是显而易见的。刘邦活着的时候并不叫“汉高祖”,高祖,乃是他死后所加的“谥号”。作者当然知道这一点,他之所以让那位庄家汉当面说刘三改名为汉高祖,一是由于元曲本来是大众文学,这一篇更是调笑性的作品,在知识性方面不必严格要求;二是题为“高祖还乡”,前面铺写还乡场面,未说明还乡者是谁,直至结尾,才画龙点睛,以刘三改名汉高祖点题,收到了出人意外的艺术效果;三是这套曲子的高潮在结尾,高潮所在,乃是曲家所说的“务头”,既要语言精采,又要声音悦耳。按照曲谱,“尾声”末一句的声调是“仄仄平平去平上”,而“白甚么改了姓、更了名,(唤做)汉高祖”(括号中的词儿都是“衬字”)一句,声调完全合谱,“汉高祖”(去平上)的音调,唱起来十分动听。钟嗣成在《录鬼簿》里介绍睢景臣的经历之后说:“维扬诸公俱作《高祖还乡》套数,公[哨遍]制作新奇,诸公皆出其下。”把堂堂大汉皇帝荣归故里的场面写成这个样子,的确够“新”够“奇”。而他之所以能够写得如此“新奇”,首先由于他有蔑视帝王的进步思想;然而同样有这样的进步思想,如果用“自抒胸襟”的办法,而不创造性地在散曲中用“代言”体,也是不可能写得这么“新奇”的。因此可以说,作者选取的崭新角度,是这套曲子获得突破性成功的决定因素。以“高祖还乡”为题材的《高祖还庄》、《高祖还乡》等杂剧和散曲都已失传,惟独睢景臣的这个散套留传至今,其原因是复杂的,但与睢景臣采取的描写角度也不无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