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夏完淳诗《即事》
诗歌·夏完淳诗《即事》
复楚情何极,亡秦气未平。雄风清角劲,落日大旗明。缟素酬家国,戈船决死生。胡笳千古恨,一片月临城。
其 二
战苦难酬国,仇深敢忆家! 一身存汉腊,满目尽胡沙。落月翻旗影,清霜冷剑花。六军浑散尽,半夜起悲笳。
其 三
一旅同仇谊,三秋故主怀。将星沉左辅,卿月隐中台。东阁尘宾幕,西征愧赋才。月明笳鼓切,今夜为谁哀?
(据中华书局本《夏完淳集》,下同)
夏完淳(1631—1647),原名复,乳名端哥,号存古,别号小隐,又号灵首(一作灵胥)。松江华亭人。天性早慧,有神童之誉。其父夏允彝与陈子龙志同道合,在明末同创“几社”,与“复社”相呼应。完淳自8岁至12岁随父奔波仕途,北至北京,南到福建,足迹已及数省。其父丁母忧回籍,同返故里。此时已“博及群书,为文千言立就,如风发泉涌。谈军国事,凿凿奇中”。归乡后拜陈子龙为师,与同辈杜登春等组织“西南得朋会”,成为几社后继。1645年清兵攻取江南,遂与父、师参加吴志葵水军举义抗清,然吴平庸懦怯无能,不久即兵败苏州城下。其父夏允彝投水殉国,他本人与陈子龙亦亡命潜行。1646年春,又与陈子龙、钱旃歃血为盟,共谋倡义,上书鲁王,受命为中书舍人,并在吴易军中参谋军事。吴易义军曾先后光复吴江,海盐等地,但最后在清军反攻之下兵败退守嘉善西塘。于是又只身流亡,以图在湘鄂间寻找抗清力量。1647年吴胜兆反正,陈子龙等皆参予其事。后因内部有变,反正失败。胜兆被执南京遇害。子龙亦受株连,在被捕押解南京途中投水殉国。不久完淳亦在松江被捕,后押往南京。洪承畴亲自审讯,试图软化招降。完淳借机讥讽痛斥洪之屈膝投降,洪“色沮无以应”。遂不屈遇害,就义时年仅十七。
夏完淳年虽少,而诗才横溢,若论其诗派归属,则与其师陈子龙同轨,亦瓣香盛唐。然而在“公私倾覆,天地崩离”的时代风云激荡之下,有深情蓄积于内,奇遇薄射于外,不得已而发之为诗,便如惊澜奔湍、波诡云谲,因自然而成文,其诗也就必然会突破泥古的樊篱。夏完淳的后期诗歌已经形成了自己的风格,悲壮而意远,苍凉而情深。
《即事》这组诗作于顺治三年(1646),吴军兵败前夕。作者站在落日黄昏之中,面对战旗,耳闻哀笳,往事历历,悲慨万千,遂发而为诗,表达百折不挠、宁死不屈的抗清决心,此即诗题“即事”命意所在。
第一首从正面表达复明的坚定信念。首联运用史典来表达复明的迫切心情。诗句破空而来,直逼诗心。秦始皇灭楚后,楚人不忘恢复,当时楚国的一个阴阳家曾预言:“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后秦果为楚地项羽刘邦所灭。作者在诗中用“情何极”、“气未平”数语强化史典,增添了浓郁的情绪色彩。颔联描写了军营的晚景。傍晚的鼓角声在大风吹拂下显得特别雄劲,落日之中迎风翻动的军旗也分外鲜明,很容易使人联想起杜甫“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后出塞》)的意境,一种昂扬悲壮的战斗气氛弥漫于字里行间,折射出了作者的主观精神。颈联由上联景语转为对战斗决心的抒发。“缟素”典出《史记》,有发丧讨伐无道之义。作者在这里借以表达对明王朝的忠心。他要为死难的明室君臣报仇,以报答家国的恩德,而太湖义军的战船正是与清军决一生死的一支力量。在这里,作者点明了当时的处境。尾联又以景语寄情,具有历史的深度。明月城头,胡笳声起,其间流荡着古往今来多少民族的仇恨。汉代有北方匈奴的入侵,南北朝时,北方也曾沦陷于异族的铁蹄之下,宋代金兵割据了半壁江山,而元兵则进而定鼎中原,眼前清兵入关,又重演了历史上亡国的悲剧。明月悲笳凝结了一代又一代民族的血泪,同时也表达了作者对前途的深切忧虑。唐代诗人李益有句云:“几处吹笳明月夜,何人倚剑白云天?”(《过五原胡儿饮马泉》)尾联暗用此句诗意。义军的抗清斗争虽然此起彼伏,但常常各自为战,缺乏统一的指挥,在这最危急的关头,谁人才是真正的倚天拔剑力挽狂澜的英雄呢? 作者并没有直言回答,而是以景语开启无穷的想像空间,让人去细细体味。全诗以激昂慷慨直接了当的写意开头,以忧思绵绵意蕴深长的景语结尾,在艺术上起伏变化较大,避免了诗意单纯容易造成的板滞。
第二首则紧扣当时的形势,对前诗尾联的意蕴作具体深入的开掘。首联也采用直抒感慨的手法,表达作者的忧虑和决心。第一句是作者对形势的客观判断,驱除清兵,复兴明室,艰苦异常,并非易事。第二句采用转折深入的手法,表明作者的主观意志。虽然形势艰危,但是决不能丧失气节,留恋家室,苟活偷生,大敌当前,深仇未报,必须把身家性命置之度外战斗到最后一息。在前句恶劣形势的衬托之下,作者的爱国精神得到了充分体现。第三句承前采用史典进一步表明自己毕生忠于明王朝的决心,对句则转写清军的兵势,眼前胡骑遍野,恶氛弥空,两相对照,尤见作者心志之坚,同时也具体地突出了抗清形势之艰危。颈联一笔收回到义军营寨,作者的神思从主观胸臆的直接抒发中走了出来,重新回到自己站立的月夜,此时月光即将隐去,战旗是在无声地翻动,寒剑之上已经凝结了白色的霜花,夜色是那样的冷寂,然而在这似乎无情的景语之中却流溢着阵阵悲凉。抗清义军毕竟只是零星的缺乏声势的小部队,明王朝的大军早已溃败散失,这月夜怎不显得分外冷寂呢! 诗人在最后作了这一补充说明之后,又再一次用悲壮的胡笳声唤起千古民族恨。全诗在写法上不用虚词,潜气内转,有较大的跳跃性。在结构上,仍以写意开头,以寓有情意深长的景语结尾。
第三首回顾崇祯自杀以来的形势变化,对明王朝的溃败进行反思。首联赋叙胸臆。抗清义军同仇敌忾,自己三年来也一刻没有忘记明王朝,写出了当前的主观意志。接着笔锋一转,把思绪推向过去,寻找明朝溃亡的原因。在作者看来,主要在于奸佞当道忠臣贤士遭到排斥,是人才匮乏造成了明朝的沦亡。当然,作者不可能更深入地指出人才之所以匮乏的政体方面的原因,但把人才问题揭示出来,仍然是发人深省的。作者在表现这个历史看法的时候,借用形象的天文现象以寄情寓意,避免了直言议论的枯燥乏味。天上将星沉没,卿月隐避,正是地下忠臣贤士厄运在身,难容于当朝的写照。崇祯以后,南京福王政府昏乱腐败,朝政为马士英、阮大铖等奸佞操纵,忠臣贤士如史可法等被排斥在外。1645年清军陷扬州,史可法英勇殉难,将星殒落。旋即南京沦陷,福王被俘,弘光政权告亡,抗清力量遭到毁灭性的打击。颔联把这段悲哀的历史凝结成简明的形象让人去品味。颈联又由历史回顾,转到当时的现实,眼下自己虽在吴昜军中参议军事,但深感才疏力乏,愧对重任。在这谦词之中,其实是又一次流露了作者“何人倚剑白云天”的深忧。作者四顾茫然,看不到真正能担当起复明重任的倚天拔剑之人。由历史教训作为龟鉴,作者不能不深感悲哀。此时宁静的月夜里,胡笳之声一阵阵袭来,似乎变得格外地紧切,他不禁要设问: 哀悼的对象如今该轮到谁了呢?作者在最后不再使用景语,而是通过主观的直接介入用发自内心的沉重设问敲响了警钟。此诗后半部分对第一首诗意味深长的尾联作了呼应,而情感变得更加强烈。
我们如果把三首诗的最后一句作比较,便会发现作者的激情越来越无法自抑。如果说第一首“一片月临城”句还比较客观、冷静,那么第二首“半夜起悲笳”的“悲”字则突出地体现了作者主观情绪的移入,而第三首“今夜为谁哀”句则完全是作者主观激情的直接抒发,作者的情感终于按捺不住,从“景”中破城而出,直接去冲击人们的心灵。
这三首诗表现了作者思绪的不断深入和情感的变化过程,构成了一个有机整体。在结构上,第一首明志,第二首抒恨,第三首写识,三个环节层层深入。先从正面表明“酬家国”、“决死生”的志向和决心,来明确自己的立场,继而再写出“六军浑散尽”、“满目尽胡沙”的溃败局面,以抒发亡国之恨,由虚而实、由主观过渡到客观最后再由眼前溃败的现实进一步去寻找溃败的原因,使认识得到深化。这样就可以避免单纯抒写豪言壮语的空泛和浮嚣,使诗歌具有思想的深度,诗意也就更加厚实和真切,从而给人以更多的启示。情感的变化也因为有了内在依据而显得更加深沉挚切。最后一诗作者的激情达到高潮,便是以史识作为基础,对人心的震荡也就更加深入持久。总之,这组诗在艺术安排上是比较细致的。这组诗还有一个鲜明的特色,就是非常突出地把“胡笳”作为全组诗的中心意象,很好地寄托了作者强烈的民族仇恨和亡国悲痛。胡笳原是汉代产生于塞北和西域的一种少数民族乐器,其声深沉苍凉。后来,“胡笳”的意象便时常出现于边塞之作和有关民族战争的诗篇之中。庾信《和赵王送峡中军诗》有句云:“胡笳遥警夜,塞马暗嘶群。”杜甫《后出塞》诗云:“悲笳数声动,壮士惨不骄。”刘长卿《代边将有怀》诗云:“暮笳吹塞月,晓甲带胡霜。”如此等等,千百年来胡笳这个意象已经积淀了深厚的民族意识和战争血泪痕。因此,当悲壮苍凉的胡笳声再次在夏完淳的诗中响起的时候,它便能激发和唤起隐含在这个意象中的历史内容和情感。胡笳声构成了这组诗的主旋律,它每变奏一次,就都能推动诗歌情意的发展,突出和强化诗的艺术感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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