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史》
咏史
(其一)
周昌梗概臣,辞达不为讷。
汲黯社稷器,栋梁天表骨。
陆贾厌解纷,时与酒梼杌。
婉转将相门,一言和平勃。
趋舍各有之,俱令道不没。
东晋诗人袁宏的《咏史二首》是历来传颂的名篇。然而更为传颂的却是袁宏由于这两首诗而幸遇知音的故事。《世说新语·文学》载,袁宏青年时贫穷,曾当过运租船的雇工。有一夜,船泊牛头山,他吟诵了这两首《咏史诗》。恰逢镇西将军谢尚在江边散步,听见咏诗声, “甚有情致。所诵五言,又其所未闻,叹美不能已”,便派人探问,邀请交谈, “大相赏得”。谢尚便征袁宏为幕府参军,从此进入仕途。唐代大诗人李白有一回旅经牛头山,有感于谢尚赏识袁宏,写了《夜泊牛渚怀古》,其中说: “登舟望秋月,空忆谢将军。余亦能高咏,斯人不可闻。”感慨自己无幸知遇,不得任用,而对袁宏诗则未予称道。可见其事比其诗更令封建士人动心。事实上, 这两首《咏史》以思想和激情见长,艺术上并不出色。
题为《咏史》,便与西晋左思《咏史八首》同类,借历史人物遭际以抒发自己胸怀。第一首便是举两类三个西汉人物,虽然性格、风度和处事方式不同,但都是忠心为国、扶持正道的。它结构简洁,安排紧凑,咏史取材,突出一点,相互比衬,构成整体。首四句赞两位直臣。周昌是一位口吃而直言敢谏的忠臣。汉高祖刘邦要废太子,改立戚姬之子为太子,他在朝廷力争,坚决反对,情怒气急,更加口吃,说: “臣口不能言,然心知其其(口吃语状)不可。陛下欲废太子,臣期期不奉诏。”(《汉书·周昌传》)这里就指出周昌不善言辞,只能粗略表达大概,但是他毕竟表达了自己的见解,并非笨拙到不能言辞。那种只见其口吃而无视其本质的偏见是不公正的。汲黯是历汉景帝、武帝二朝的直臣,也是武帝承认的“社稷之臣”(《汉书·汲黯传》)。但他虽是公认的国家栋梁,却一身傲骨,敢于顶撞皇帝,简直高傲到了捅破天的程度。诗人的用意是说,即使这样一位已有定论的国家重臣,也会由于鲠直而被认为倨傲不恭,有很突出的缺点。显然,诗人举出这两位忠直贤臣,旨在批评时世品评人才不公,专攻缺点,歪曲优点,以偏概全,无视本质。
次四句咏汉高祖谋臣智士陆贾,举他两个突出表现。 天下一统后,刘邦派陆贾出使南越。当时南越内乱也刚平定,纠纷颇多。陆贾的使命是封尉佗为南越王,他不愿陷入南越内部纠纷,因而滞留数月,常与尉佗饮酒聊天。尉佗对他说: “越中无足与语,至生来,令我日闻所不闻。”(《汉书·陆贾传》)最后拜尉佗为南越王,使之归臣汉朝。这是说陆贾对待这样重要的使命竟然不大在乎,漫不经心,成天与凶顽不化、语言不通的梼杌一样的异族首领饮宴,看来不象忠贞爱国之辈。然而也就是这位陆贾,当刘邦死后,吕后擅政,诸吕谋汉的危急之际,却挺身而出,策划了保汉除吕的大计。当时,丞相陈平害怕吕氏集团的权势,正愁于缺乏保汉全身的两全之策, 居家苦思。陆贾主动到陈平家里,指出“天下安,注意相;天下危, 注意将。将相和,则权不分”,建议陈平深交大将武臣周勃,掌握军权,保障政权,便可瓦解诸吕阴谋。陈平采纳他的谋略,团结周勃,果然见效。这是说,陆贾在国家危急时刻,并无委任的情况下,却自觉主动地出谋划策,为国家解危排难,可见他本质是一位忠贞爱国的智士贤臣,确乎是危难见忠臣。显然,诗人举出陆贾两类表现,也是针对时世品评人才的偏颇的,同样认为应当全面考察人才的本质,不可片面执着人才的一时一事的表现。
所以最后总结说,周昌等的行为表明他们各有自己的处世之道,各有自己的取舍原则,但却都扶持正道,能使正道不致沦亡。表面看来,这似乎点出主题思想,而实际上,只是完成主题,说明他们的本质相同,只是表现不同。它的主题思想在言外,即谓品评人物,选拔人才,应当区别现象,考察本质。不难理解,出身贫寒的袁宏对于用门阀偏见的品评选拔制度是深有体会和不满的,因而这诗以古讽今的指向是不言而喻的。但是由于诗人比较软弱,不如左思《咏史》那样显得激烈,时露锋芒,而是力求掩蔽锋芒,尽量客观公正,所以讽刺委曲宛转,以至于在艺术表现上十分审慎简练,近于《春秋》的一字褒贬,过分的微言大义。因而也就需要作传以为充实发挥,否则便有基干而无枝叶,费解而不甚可读。
钟嵘《诗品》列袁宏于中品,评曰: “彦伯(袁宏字)《咏史》,虽文体未遒,而鲜明紧健,去凡俗远矣。”其论中肯,但须作历史的了解。从南朝诗歌创作风气来比较,这诗的确有相当鲜明的观点和比较充实的内容,而且结构紧凑,语言省净,高出当时一般水平。尤其在空虚软弱、矫饰花巧的诗歌充斥泛滥之时,更显突出,可谓“去凡俗远矣”。正因如此,虽然钟嵘也看到了它在艺术上不够坚实有力,但仍列入中品。今天来评赏这首诗,就不免更突出感到它们的不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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