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仙歌
汴梁与许道真、郭伯诚、刘光甫同赋
百年富贵,一觉邯郸梦。识破中流退应勇。纵生前身后,得个虚名,褒贬处、一字由他南董。
故园归去好,还肯同归?大厦如今有梁栋。对青天咫尺,列宿森然,君莫怪,不见少微星动。且拂袖、林泉作诗人,尽明月清风,笑人嘲弄。
这首词讲仕途可畏,不如归隐。由于词是写给相濡以沫、知无不言的老友,彼此宦途坎坷,“曾经沧海难为水”,故直言相劝。许道真,名古,曾官左司谏,以直言著称于宣宗朝;郭伯诚,名伯英;刘光甫,名从谦,皆李俊民同榜进士,时在朝为官。
起处是一声人生长叹。“百年富贵,一觉邯郸梦。”“邯郸梦”即黄粱梦,太唐人沈既济《枕中记》。“百年”(指人的一生,此举其成数)、“一觉”前后呼应,既扼要地概括了《枕中记》的内容,又突出了人生之短暂,富贵之虚幻。当头棒喝,字字沉痛,为下面的展开议论,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可谓大气包举,高屋建瓴。
“识破中流退应勇”,此句为二五结构,“识破”处应一顿,意为看破,看透,承上而来。后五字句中转折,道出上片主旨。“中流退应勇”,宋邵伯温《邵氏闻见录》卷七载:“钱若水为举子时,见陈希夷于华山。希夷曰:‘明日当再来。’若水如期往,见有一老僧与希夷拥地炉坐。僧熟视若水久之,不语,以火箸画灰作‘做不得’三字,徐曰:‘急流中勇退人也。’若水辞去,希夷不复留。……希夷初谓若水有仙风道骨,意未决,命老僧者观之。僧云‘做不得’,故不复留,然急流中勇退,去神仙不远矣。”钱若水后曾显达,但以未听僧言,不仅没有作成神仙,反而四十四岁即早卒。这里字面上自然是劝朋友们宦途勒马,抽身及早,但未始没有要以若水为戒,免蹈覆辙的意思。
以下几句,用“纵”字领起,以退为进,进一步阐明“中流退应勇”的必要性。纵,即使,这里是假设之词。即使是能够“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辛弃疾《破阵子》),又能如何?人生如过眼烟云,转头即空无所有,更何况这个“虚”名还要任由那些苛刻的史官横加挑剔,任意褒贬呢?“南董”,春秋时直笔无隐的良史南史氏、董狐,这里泛指史官。
下片“故园归去好”,是词人摆脱名缰利锁之后的夫子自道。此时他早已辞官,“眼前活计,无辱无荣,天长地久”(李俊民《瑞鹤仙·细君寿日》),故以一“好”字与上片作鲜明对比。下句“还肯同归”是向朋友们发出的深情相邀。篇中设问,笔致灵活,变上片的直截为委婉,既增加了章法与笔势上的起伏变化,亦为下面的议论预留地位。
“大厦如今有梁栋”,从杜甫《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当今廊庙具,构厦岂云缺”化来。不过杜诗是为了强调自己的忠君爱国,故下接“葵藿倾太阳,物性固莫夺”,谓本性如此,即使栋梁不缺仍思为国效力。而这里却是反其意而用之,以朝廷的人才济济作为劝朋友“同归”的又一理由。“对青天”三句,变换角度,继续阐明上意。“青天”喻朝廷。“咫尺”极言距离之近,由于词人地处京师,故云。“列宿”,二十八宿,这里喻在朝大臣。“森然”,排列貌。青天咫尺,群星排列,熠熠有光,然而“君莫怪,不见少微星动”。《晋书·天文志》谓,少微星,一名处士星,明大而黄则贤士举。“动”,有出现意,因此这里的“不见少微星动”,可以解为少微星晦暗不明。读一下《金史》,我们就可以明白这几句的深意。《金史》谓宣宗(完颜珣,1213—1223在位)“性本猜忌,崇信暬御”(《宣宗本纪》),而“丞相高琪,无恢复之谋,……恶儒喜吏,上下苛察”。许道真曾多次直言相谏,然“宣宗知其为直,而不用其言”(《金史·许古传》)。词人由于身在京城,担心执政衮衮诸公的“欲加之罪”,所以用象喻的方式表达自己对朝政的不满。星象如此,天意难违。对于同处京城的局内人许、郭、刘来说,这几句话的言外之意,他们当然昭若明镜。国事不堪,小人当道,我辈还有什么理由再苦苦留恋仕途呢!词写至此处,可谓说理已尽,故变前面“还肯同归”的委婉为结拍的斩截决绝。
“且拂袖、林泉作诗人,尽明月清风,笑人嘲弄。”“拂袖”,即甩袖,此谓归隐。还是拂袖而去,逍遥林泉,作一个无忧无虑,吟风弄月的诗人吧!那“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苏轼《前赤壁赋》),是造物者赐给我们的无尽宝藏。能在这样的环境之中了此余生,何等快意!
这首词通篇都是议论,词人时而慨然长叹,时而冷静分析,时而深情设问,时而直截劝归;或用典,或象喻,或化用前人语句,无不赤诚剀切,出乎己心,可谓使议论“带情韵以行”(清沈德潜《说诗晬语》)。这可以说是此词取得成功的一个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