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溪沙
宿孟津官舍
一夜春寒满下厅。独眠人起候明星。娟娟山月入疏棂。万古风云双短鬓,百年身世几长亭?浩歌聊且慰飘零。
这首小令作于途次,抒写平生飘零之慨,颇见诗人潇洒的性情。元氏词师法苏、辛,岂不以其性灵襟抱本自同之,而其所作亦复似之乎?“一夜春寒满下厅”,起拍写官舍的环境气氛。古代诗词最讲究用词下字,所谓“炼字”是也。而写景之笔无不着作者之情感,炼字不仅欲其体物贴妥切当,更欲准确地传达出词人的主观感受。所以我们看到句中“春寒”二字,不单得到春之节令与寒之料峭的印象,亦当体味作者身处其中之心绪感触。“一夜”与“满”,可见这春寒其来之久,覆盖之广了。寒气无处不在,浸入骨髓,透彻心底,对这颠沛羁旅的过客似乎更其肆虐。这句点出作者此刻的基本情绪,亦即本篇的基调,逗出下文。
“独眠人起候明星”,孤旅独眠,本已冷落不堪,而侵透衾被的春寒更令人难忍难挨。于是起身,披衣拥被,坐待启明星升起。诗人自我形象出现了。其特质是孤独、落拓而又尚未完全消沉。“起候明星”,是有所期待。至第三句“娟娟山月入疏棂”,简直是悠然赏之了。山月如此娟秀可爱,透过疏落的窗格子,将那如霜似雪的光芒洒在床前,洒在不眠人的衣襟上,惹人遐想。“入”字与宋人毛滂“窗破月寻人”(《临江仙》)的“寻”字有同工之妙。运用拟人法,使人与月、月与人之间的交流和感应凸现在读者面前。抒情主人公与山月的相亲相赏,也适见出其人的孤单:偌大世界,却没有谁可与言怀,唯有这月儿似若有意来慰藉自己、倾听诉说。言辞平和,心里却不免有些苦涩,上片皆是如此。
在诗歌中,明月作为一种意象,其寓意是多方面的,而内在依据则不外乎它所具有的“超时空”(与人事的短暂和局限相比)的质素。它是往昔与当今生活变迁的见证:“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它是连结异域遐方的纽带:“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它更经常地惹牵起游子的乡情:“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那么,遗山此刻望着斑驳的月色又当作何感想呢?
且看过拍:“万古风云双短鬓,百年身世几长亭?”整齐的对句,凝结了平生的艰难苦恨:怀才不遇的苦闷,战乱的纷扰,流离的忧患和苦辛等等。“双短鬓”犹云“双鬓短”,为与下句“几长亭”相对而调整了语序。古代在路边设有亭舍,供行人休憩,十里一长亭,五里一短亭。李太白《菩萨蛮》:“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元氏用其意。作者另一首《南乡子》说得明白,可为本篇注脚:“少日负虚名,问舍求田意未平。南去北来今老矣,何成?一线微官误半生。孤影伴残灯,万里灯前骨肉情。短发抓来看欲尽,天明。能是青青得几茎?”这两首词,一含蓄平和,一直率激切,抒发的是同一种苦怀。《浣溪沙》之结句最是昂扬潇洒:“浩歌聊且慰飘零。”平生飘零,却不消沉,不颓丧,且以浩然长歌自遣自慰。如许情怀,何逊老苏“一蓑烟雨任平生”之概?“万古”、“百年”又是何等阔大的眼量?
《浣溪沙》一调,上下片各三句,尤以单句作结为最难称工。俞平伯先生尝谓:“三只脚的《浣溪沙》,两脚一组,一脚一组。两脚易稳故易工,一脚难稳故难工,不用气力似收煞不住,用大气力便轶出题外。或通体停匀,或轻重相参,要之欹侧之调以停匀为归耳。”(《论诗词曲杂著》)此词以轻重相参而臻停匀之境,双结一隽妙,一洒脱,收束上文,又存余韵,颇耐人吟味。全篇潇洒与灵秀兼而有之,潇洒而不叫嚣,灵秀而不纤弱,高处不让两宋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