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龙吟
汉家金粟堆空,玉花惊见天池种。并州画角,回肠凄断,清霜晓弄。世事浮云,白衣苍狗,知谁搏控?恨北平老守,南山夜猎,风雨暗,貂裘重。
总道烟霄失路,意平生、依然飞动。高城置酒,汾流澹澹,无言目送。宝剑千金,尽堪倾倒,玻璃春瓮。问波神剩借,横江组练,挽青丝梦。
这首并州书怀之作,充满了沧桑易代之感,肯定是成于金亡以后。并州,指太原。元好问自1216年避蒙古兵祸,举家南迁。过了二十四年,在金朝覆亡五年之后,才辗转回到故乡——山西秀容(今山西忻县)。其七律《太原》(“梦里乡关春复秋,眼明今得见并州”),《元好问诗文编年谱》系之于1241年。则此词之作,自不得早于是年。元好问以一个前朝的遗民,高楼对景,万感中来,故语殊凄黯。从“南山夜猎”诸语看,与词人高城对饮的,还有一位故朝的老将。词即就此生发,将胸中的块磊表现得极为沉郁苍莽。
起拍两句,写兴亡之感,衬跌有力,悲怆苍凉,令人神色耸动。“金粟堆”,在陕西蒲城,唐明皇泰陵在焉。陵寝皆空,意味着宗社的倾覆。这里借喻金朝的覆灭。“玉花”即玉花骢,为唐明皇的爱马。《明皇杂录》:上所乘有玉花骢、照夜白等。“天池”本为大海之称,这里借指名马的产地,如“渥洼”之类的水域。这两句的大意是:当金朝的社稷已荡为劫灰的时候,却意外地见到了先皇玉花宝马,怎不令人惊诧万分呢?当然,词中所说的名马,并非实指,而是对先朝老将——即与自己同游的友人——的一种暗喻。无穷悲感,并于十三字中见之。以无衬有,存亡相映,用典之妙,铺垫之巧,可谓神乎技矣。“并州”三句,由虚入实,描写周围环境:并州,点地;画角,写物;“清霜晓弄”点出时间;“回肠凄断”,则写出角声在他心头激起的感情波澜。画角,即号角,古之军乐,形如牛角,施以彩饰,故名,旧制于早晚吹奏画角,以司昏晓而整军容。在一个霜气横秋的早晨,词人携友登临,置身于并州古郡的严城之上,耳畔传来了晓角声声。一个“弄”字,将孤起的角声在霜空中轻飘轻荡的情态,表现得非常生动。“辕门画角三军思,驿路青山万里心”(刘长卿《送侯中丞流康州》),这凄清的角声,唤起了词人对往事的回忆。一种英雄末路、志士失职的壮心悲感,应和着画角的韵律,在霜空回荡,在心底翻腾。“世事”三句,承“回肠”来,写出“凄断”的原因,乃在于世路之无常,荣枯之易变。杜甫《可叹》诗“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为其所本。言市朝之更迭,犹浮云之变幻,忽如白衣,忽如苍狗,没有定准。“搏控”,“搏”字疑当作“抟”。抟控,犹驾驭、主宰之意。许有壬诗:“亭亭凤宁山,形势若飞动。胡为不飞去,仙真此抟控。”与此正同。作者对生活中的苍黄变化,特别是对煊赫一时的金王朝的骤然澌灭,感到难以理解,于是就发出了“到底是谁在主宰着一切”的疑问。“恨”以下四句,对落魄老将深表同情。“北平老守”,本指李广。据《史记·李将军列传》,李广曾以罪废为庶人,夜猎南山中。后起拜右北平太守。匈奴闻之,数岁不敢犯边。然终不获大用,刎身绝域。此处借指这位老将。“风雨暗,貂裘重”,仍是困难重重,壮志莫酬之意。夜猎南山吧,偏又遇上风雨如晦的恶劣天气。破旧的貂裘被雨淋湿,更加臃肿,更难奔驰了。“貂裘”句,化用苏秦的典故。苏秦游说秦王,“书十上而不行,黑貂之裘敝,黄金百斤尽,资用乏绝,去秦而归”。此处数典合用,极言世路的坎坷,命运的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悠悠此恨,古今一例。一结苍茫,令人有无穷的悲感。
下片变沉郁为高旷,情境俱异,笔墨为之一换。“总道”二句,先抑后扬,笔力腾踔。“烟霄失路”,犹“青云失路”之意。尽管攀天翼折,而平生意气,仍昂扬如昔。“意平生”,即“平生意”之倒装。这是为了调平仄的原故。“飞动”,昂扬之意。身处逆境而志不沮丧,具见胸次之坦荡与洒脱,是很难得的。“高城”三句,转写流经城东之汾河,取神于静寂,适与前面之“飞动”意趣相对映。“澹澹”,安静貌。汾河止息了它的咆哮,置酒高城的登览者无言目送着它静静地向东流去。作者设计了这样一个无声的静寂场面,是为了更好地表现内心的激烈情绪。此时无声胜有声。国运如此,纵有济世安邦之文韬武略,尚何可为?!尚何可言?!“宝剑”三句,语又一转,故作豪纵,以求解脱。“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太白之豪举;“论槛买花,盈车载酒,百琲千金邀妓”,柳永之风情。此则以千金佩剑,买一沉醉,虽心境之悲愉,容或不同,而放浪形骸,不为世法所拘则约略相似。“倾倒”,酒醉貌。“玻璃”,形容酒色清澄。“瓮”,贮酒的坛子。醉倒酒坛之侧,真可谓狂态可掬了。“问波神”三句,一结甚奇。是从瞢腾醉梦中引出的幻想。“问波神剩借,横江组练,挽青丝梦”,犹言:只剩下向波神去借取满江的兵马,来实现渡江之美梦了。组练,组甲、被练,本为军饰,后为军队之称。“青丝”句,出《南史·侯景传》:“先是大同中童谣曰:‘青丝白马寿阳来。’……景乘白马,青丝为辔,欲以应谣。”侯景于548年引兵渡江,551年废梁主楝,自称汉帝。翌年夏四月,被杀。景反复小人,功业不足道。杜甫《青丝》诗曰:“青丝白马谁家子,粗豪且逐风尘起。”即用其事,而以“粗豪”目之。元遗山为之赋词的老将,身世如何,不得其详。此处用典,盖亦偏于骁勇粗豪之义,非谓其人为侯景也。或许该人当年亦有挥师天堑、立马吴山之抱负欤?而今英雄坐老,霸业消沉,俯仰平生,岂能无恨?故遗山用挽梦云云来相慰藉。然而在这热闹字面的背后,我们不是可以感到他凄苦的心声吗?联翩的浮想,皆自“汾流”引出。由流水到波神,再到恢诡的梦境,如蛇灰蚓线,一一可寻,章法之谨严如此!纵观全篇,其寄情之深厚,用笔之奇矫,包举之宏富,气格之沉郁,求诸金元词中,实不多见。赵翼在谈到他的创作之所以感人时说:“以宗社邱墟之感,发为慷慨悲歌,有不工而自工者,此固地为之也,时为之也。”(《瓯北诗话》)无其经历体验,便无此等沉哀入骨、荡气回肠的作品,因为生活毕竟还是第一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