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江红
登河中鹳雀楼
古堞凭空,烟霏外、危楼高矗。人道是、宇文遗址,至今相续。梦断繁华无觅处,朱甍碧甃空陈迹。问长河,都不管兴亡,东流急。侬本是,乘槎客。因一念,仙凡隔。向人间俯仰,已成今昔。条华横陈供望眼,水天上下涵空碧。对西风、舞袖障飞尘,沧溟窄。
鹳雀楼在河中府(治所为今山西永济县)城西南城上,位于“黄河中高阜处,时有鹳雀栖其上”,故名。唐代诗人王之涣曾登此楼,写下千古传诵的名篇:“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段克己五百年后登此楼,并不因王之涣题诗在上头而慨叹眼前有景道不得,而是别开生面,大笔挥洒,仿佛有意要与王之涣一争高低。
开篇以烘托之笔写鹤雀楼之高峻。堞,城上齿状的矮墙,此代指整个城墙。古城墙拔地倚空,直插蓝天白云之外,这已经够高了,而鹳雀楼又高矗在这“凭空”的“古堞”之上,岂不更危乎高哉?作者独立高楼,俯仰今古,思接千载,不觉回想起曾在此地开疆拓土、建立北周王朝的宇文泰的风流业绩。人们传说那古堞、危楼曾是宇文氏所遗,然往昔的繁华早已销歇,梦断难寻;当年的雕梁画栋、朱楼碧瓦都成了历史的陈迹,让人好生感慨!而楼下的万里黄河,却不管历史的兴亡隆替,滔滔不息地自顾向东奔腾。河水无情反衬人的有思,作者将深沉的历史兴亡之感寓于景中;又在俯仰之际,把静态高矗的危楼与动态东流的长河纳于同一时空中,构图上颇具立体感、运动感,笔力健拔。结构上,开篇“古”字追出怀古之情,歇拍“兴亡”与之相呼应,神完气足,浑然一体。
过片思绪折回到自身。槎,木筏。传说大海与天河相通,有海边之人年年八月乘浮槎到天河。作者由黄河的东入大海联想到海边的“乘槎客”,上下片意脉似断而实连。“侬本是”以下六句说:我本是“乘槎”仙客,只因一念之差,降落到尘世,如今与仙乡悬隔,想飞天离开这多忧多难的人间已不可能。俯仰之间,人世的一切往事都成为过去,自己昔日的理想、愿望、壮志都成了泡影。
词情至此,很容易跌入感伤的情调中,但本词却振笔书写“望眼”中的远山阔水和豪情逸兴,使文情跌宕生姿。“条华”,中条山和华山,因中条山位于太行山与华山之间,故“条华”并举,此处是偏义复词,着重指中条山。宋沈括《梦溪笔谈》卷十五:“河中府鹤雀楼三层,前瞻中条,下瞰大河。”这可是鹳雀楼独具的壮观。武昌黄鹤楼前虽有千里长江,湖南岳阳楼下虽有八百里洞庭,但都无气势磅礴的崇山峻岭相辉映,而鹳雀楼却兼具双美。词人对此深有感受,于是在抒尽怀古之幽情后,掉转笔来写道:巍巍中条,横亘千里,群峰起伏,尽收眼底;大河浩渺,澄空倒影,水天相接,一碧万顷。万顷碧空为大河所涵纳,可想见黄河的壮阔。两句写出绵亘的中条山与万里黄河的全景,且天上水中兼融并蓄,时空境界之广袤,实可与王之涣诗“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媲美。此处写景又并非游离于题旨之外,名楼壮观、山河形胜,自是登临之作不可缺少的笔墨。同时,无论从笔法还是情思上看,与上片之景句都不重复,拓展了词的境界,深化了词的主题。上片写长河,侧重其“东流急”的气势,以寓自己的历史感;下片写长河,侧重其“涵空碧”的辽阔,以寄托自己壮阔的胸襟和豪气。故结句接写面对西风,眼见大河,心旷神驰,豪气勃发,不禁在高楼上迎风起舞。舞步低昂,长袖飞飘,障尘遮日,愈舞逸兴愈高,豪气愈大,连宇宙沧溟尚嫌其狭窄,大有乘风归去之势。当年辛弃疾登建康赏心亭时,悲愤抑郁,要请“红巾翠袖,揾英雄泪”,而段克己却是挥袖起舞。一沉郁,一豪放,各臻其妙。
中国古代登楼临眺之作,自王粲《登楼赋》以下,至杜甫的《登岳阳楼》、柳宗元的《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刺史》、李商隐的《登安定城楼》,都是抒发“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之情。就连辛弃疾那样的英雄登楼望远也免不了要抹几把“英雄泪”,可见登楼临眺之作已经形成了一种以危苦悲愁为主的审美心理定势。只有王之涣,以盛唐时代特有的自信心和乐观进取精神,打破登楼之作必悲怆抑郁的模式,其《登鹳雀楼》诗写得气象雄浑,格调高昂。段克己这首登楼词继承王诗余响,境界阔大,豪气满怀,尤其是他那临风起舞的英姿、超越沧溟的豪气,令人难忘。更值得回味的是,段克己是生活在一亡国时代,他的这股豪气狂劲自然不是时代精神的反映,而是自己个性气质的流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