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兰花慢
晓过卢沟
上卢沟一望,正红日,破霜寒。尽渺渺飞烟,葱葱佳气,东海西山。依稀玉楼飞动,道五云深处是天关。柳外弓戈万骑,花边剑履千官。寒窗萤雪一生酸,富贵几曾看?问今日谁教,黄尘匹马,更上长安?空无语,还自笑,恐当年贡禹错弹冠。拟把繁华风景,和诗满载归鞍。
欲要理解此词的思想内涵,就有必要先把此词的地、时、人、事大致搞个清楚。先说地点,词题上已经交代作于卢沟桥。卢沟桥,在今北京西南约十五公里的永定河上。永定河旧称卢沟河,桥亦以卢沟命名。它始建于金大定二十九年(1189),在元代已成名胜,为入京(大都)的要道之一。次说时间,从下片中“黄尘匹马,更上长安”两句来看,这是作者单身匹马、再赴大都之时所作。考之《元史》本传,刘敏中本是章丘(今山东章丘县,属济南市)人士,于元世祖至元十一年(1274)拜监察御史。这是他首次赴京之时。后来,权臣桑果(今译僧格)秉政,“敏中劾其奸邪,不报,遂辞职归其乡”。根据他本人所作《满江红》(十载京华)词序可知,他“谢病归济南”的时间在至元二十六年(1289)。至于他复出返京,则是在元成宗大德三年己亥(1299)冬天,这从他《念奴娇》(百花开后)的小序可以考定(序曰:“大德己亥冬,余再至京师。”)。本首《木兰花慢》头三句说道,过卢沟桥时正值“霜寒”时节,这就益发可证此词作于1299年作者从济南家乡复归大都之时,其年他已五十七岁。再说人与事。刘敏中的罢官辞归与再次复出,其间正与元朝围绕僧格所引起的一场重大政治斗争密切相关。查阅《元史》及《续资治通鉴》等史书可知,先是刘敏中首劾僧格“奸邪”未曾成功,遂转官御史台都事;其后(时在1287年),监察御史王约又因不服僧格的制造冤案而上书皇帝,也被罢官除名,后也转官御史台都事。在王约罢官的时候,敏中为表其精神道义上的声援与支持,也“杜门称疾”。这就是本词下片中所说的“恐当年贡禹错弹冠”的“本事”。按《汉书·贡禹传》载,贡禹官拜御史大夫,主张选贤能、诛奸臣,敏中词中正以贡禹自比;而词中所云“弹冠”,即是指他与王约志同道合:贡禹有友王吉(字子阳),两人相知,世称“王阳在位,贡公弹冠”(弹冠相庆也)。所云“错弹冠”者,表自愧与遗憾也,意谓在王约被黜时自己无能相援,有愧于两人之齐名一时。当然事情还得接着往下说:就在刘、王等人上书失败以后,也还有人如南台侍御史程文海等继续上书弹劾僧格。到了1291年,这个权势曾经显赫一时的僧格终于下狱伏诛,其党羽也纷遭贬逐;而刘敏中也终于在退隐济南十年之后复归大都任职。搞清了这段“来龙去脉”,我们再来研读这首词,心中就有了“底”。下面就让我们随着作者的马匹,来到卢沟桥畔吧。
上片主要通过写景来表现他复归京都时的喜悦。“上卢沟一望,正红日,破霜寒”,这里 扫前人诗词中常有的悲秋气氛,描画出了一幅旭日东升、晴光寥廓的初冬拂晓图。而它又另含着这样一层意思:政治局势中的严寒与阴霾(指僧格专权),也已被克服和扫清;展现在眼前的,正是一派“红日重现”的肃穆风光。是之谓“亦景亦情”、“景外含情”。接下三句描绘卢沟桥上遥望京都所见的阔大气象,既夸张地形容了北京城“东海西山”的地理形胜,更着重于描写京城的“飞烟”与“佳气”——特别在“佳气”(古时常用“祥风”与“佳气”来美化帝王的恩德,见班固《白虎通·封禅》。后又用“佳气”来借指美好的风光景象)之上加止“葱葱”二字,就越加使人联想到“王气”的弘扬与形势的“大好”。果然,底下“依稀玉楼飞动,道五云深处是天关”两句,就“提前”把目光飞驰到了“五云”(五色的瑞云)缭绕的“玉楼”、“天关”(借指皇宫)那儿去了。作者想象,此时的皇城里,武将“弓戈万骑”,文臣“剑履千官”,真是好一片繁华与兴旺的“中兴”景象!昔人有诗云:“千条弱柳垂青琐,百啭流莺绕建章。剑珮声随玉墀步,衣冠身惹御炉香。”(贾至《早朝大明宫》)“金阙晓钟开万户,玉阶仙仗拥千官。花迎剑珮星初落,柳拂旌旗露未干。”(岑参《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这些诗中那些形容皇家气派的意象,便被词人移植并“改造”成为自己的词境,用以表达他庆幸奸佞倒台、朝政复清的欣慰之情。所以总观上片,从桥边立马到宫阙骋望,这一系列的“景语”中无不渗透着他“前度刘郎今又来”的“胜利感”和对朝廷重现“清明”的喜悦感。
下片则继续抒发他此番“东山再起”、却又随时准备再度“告老回乡”的复杂情志。我们知道,作者是一位品格很高的人物,史书上说他“身不怀币,口不论钱,义不苟进,进必有所匡救”(《元史》本传)。因而无论他以前的“谢病”归乡,还是此番的应召复出,都是“有所为”而致的。今日面对重将踏入仕途的当口,内心的活动当然就表现得相当复杂。首先,他扪心自问:“寒窗萤雪一生酸,富贵几曾看?”言外之意是说自己本是一介儒生,唯以刻苦勤读为本,缘此而生活十分寒酸清贫,但对“富贵功名”却又一向轻之若浮云。接着又反问:“问今日谁教,黄尘匹马,更上长安?”其“潜台词”则就更加丰富:谁教我素有“国救(朝政)”之志呢?所以,当此朝廷用人之际,自己就不能不千里劳顿、风尘仆仆地赶赴而来!这是第一层意思。其第二层意思则是:当初本在“长安”(指京城)为官,偏遭打击;但在故乡隐居十年之后,却又“更上长安”,这又是什么缘故呢?这里既含有对于“命运”的怨嗟,又含有对于宦途的厌倦,更含有对于前途未卜的某种忧虑——当然也含有对于“东山再起”的几分“自豪”。总而言之,其感情“成份”是十分复杂的,真是一言难表(所以只能用反问句出之)。故此,词笔到此便来了一个“顿挫”:“空无语,还自笑”——此时,我们似乎见到作者脸上浮现了一阵苦笑,许多莫可言状的感情尽于此“无语”的“一笑”中含蓄地表达出来!而最令他感到惋惜与自谴的还是:在当年那场与僧格的政治斗争中,自己终未能“扳倒”这个权奸,却只能“称病”和“杜门”,因而有愧于众人的期望,也有愧于与王约的齐名一时。这种“高标准”的“自我批评”,便借用“恐当年贡禹错弹冠”的历史典故表达了出来。然而此次重返京都,年岁既老,又已在家乡“享受”过了十年的闲散生活,故而一方面是“王命有召,不得不出”,另方面却又在暗中盘算今后的“出路”:“拟把繁华风景,和诗满载归鞍。”且先尽情地欣赏京都的繁华风光(也寓“再干一番事业”之意在内)吧;日后,它们又都将成为我重踏归途时马背上的诗料。这种刚欲“进”,又欲“退”,身未入“国门”,却又思“归鞍”的心情,也同样说明了作者此时心态的复杂性。所以,总观下片,其感情既是继承上片而发的,却又向着“深度”和“广度”有所生发和延伸。
综合起来说,这首《木兰花慢》借在卢沟桥上立马眺望、无语沉思的一刻,抒发了作者深沉而复杂的政治感慨。由于此次复返京都是他一生进退出处的一个重要转折点,因此“过去”与“现在”,“现在”与“将来”便在这“交叉口”上混织成一片百感交集的错综型心态。看他时而借景抒情,时而反省自问,时而又直抒其情,词笔既错落有致,词情又顿挫往复,充分显示了作者宦海沉浮的千般感触和那豪迈老练的词风,颇值反复寻味。我们这里,主要想通过对于它“本事”的探索,为读者提供一个阅读的历史“背景”。至于对它的欣赏,那还是让大家随着作者词笔的进退、思绪的翻腾,再去作细细的“咀嚼”和“体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