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龙吟
半生人海风波,谤书盈箧从文致。归来结构,且图跧伏,敢求华丽?朝暮娱人,水声山色,柳阴花气。笑彤闱紫闼,浮沉十载,更几载,成何事!
好是西成咫尺,秫田风,已飘香味。安排小瓮,从今不怕,邻翁酒贵。更筑诗坛,陪君游刃,周旋余地。但有人来问,金銮旧话,便昏昏醉。
许有壬在朝服官期间,遇国家大事多据理力争,颇遭人忌。《元史》本传载,至元初,“忌者益甚,有壬度不可留,遂归彰德,已而南游湘汉间”。此词当是他辞官归故乡汤阴(属彰德路)时所作。
“半生人海风波,谤书盈箧从文致”,开头即叙所以“归来”的原因。“谤书盈箧”用《战国策·秦策二》的典故:“魏文侯令乐羊将,攻中山,三年而拔之,乐羊反而语功,文侯示之谤书一箧。”也暗寓自己尽心国事,无罪而遭谗毁的意思。“文致”谓舞文弄法,致人于罪,指那些“忌者”对自己所干的“好事”,而著一“从”字,意为“让它去吧”,就表达了作者处逆境而无可奈何、有憾于心而又想自我排解的复杂心情。宦海多风波,醒悟之余,在旧时士大夫,最好的应付办法就是归隐田园,于是他学陶渊明之赋“归来”了。“归来结构,且图跧伏,敢求华丽?”“结构”,在这里指修造园庐,但却声明,只是想找个地方象兔子一样踡伏起来(汉王延寿《鲁灵光殿赋》“狡兔伏跧于柎侧”),故不敢追求建筑的华丽。话中牢骚很盛。“朝暮娱人,水声山色,柳阴花气”,可地方着实是不错的,自然界景物很美,足以娱人,乐此晨夕,又可谓因祸得福了。一抑一扬,总的还是说回家的好处。但是心底的不痛快仍然没有消除,随后又发作一番:“笑彤闱紫闼,浮沉十载,更几载,成何事!”有壬自泰定元年(1324)任中书左司员外郎(正六品),历升右司郎中、左司郎中(均正五品)、参议(正四品)、参知政事(从二品),到至元初(元年为1335年),大都在中书省任职,至此时辞官归里,已十年余。中书省办事机构设于宫中,因宫中旁门涂以朱色或紫色,故云“彤闱紫闼”;常年由此出入,随波逐流,故称“浮沉”。而今离开它了,回顾一下那一段生活,还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再多混几年,又能有什么作为呢?上片从“风波”到“跧伏”,以归来的“水声山色、柳阴花气”与在官的“彤闱紫闼”相对照,赞颂了前者,否定了后者,把一个宦途中遭受挫折的人的得失心情写得颇为深刻。
下片写归隐后的生活,着重说饮酒与赋诗。这种身心俱闲的生活情味,在出入“彤闱紫闼”期间是享受不着的,暗中为之作一对比,承转上文。他写饮酒不写饮酒的场面,而从酿酒说起;写酿酒又从种秫说起,远兜远转,别饶风趣。“好是西成咫尺,秫田风、已飘香味”,这是说,秋收的日子不远了,田间的风已飘来秫的香味。“秫”是粘性高梁或粘性稻,可以酿酒。陶渊明为彭泽令,“公田悉令吏种秫,曰:‘吾常得醉于酒,足矣。’”(萧统《陶渊明传》)《和郭主簿》诗又写道:“舂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从秫田飘香,到安排小瓮贮酒,虽尚未见酒,而酣饮之乐已透见其中。“从今不怕,邻翁酒贵”,二句旁敲侧击,以写其自酿之多。杜甫《偪仄行》:“街头酒价常苦贵。”而今作者不怕酒贵,因为就要能自给自足,“不取诸邻”了。这样说,好象他前此常向邻翁酒肆高价买酒。不过细细一想,也未必然,无非是加倍做些文章,“幽默”一番,以增加词的情趣罢了。如果这些话竟是生活实录,那就显得笨拙不堪了。说完酒又说诗,以“更”字连接,两者的关系便见密切,两回事又是一回事。与友朋饮酒赋诗,彼此才情富赡,下笔游刃有余。此语出于《庄子·养生主》,说是庖丁解牛,“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归家之后,“此间乐,不思蜀”,对旧日官场生活实在再没有兴趣提起。“有人来问,金銮旧话,便昏昏醉。”“金銮”,殿名。平常人所不能到而极其歆羡的地方,他却一提及在那里的旧事就要昏昏欲睡,可见真是换了一种心情了。这里的“醉”字与“睡”字是同义语,两字也是同韵,但用“醉”字,可以与饮酒之事关连呼应,意思也丰富了些。末韵反照诗酒之欢,正应仕宦之苦,章法回旋有致。
话虽如此说,但是几年以后,至元六年,作者再被召入中书省,仍为参知政事,又与故乡的“水声山色,柳阴花气”告别了。“东山再起”,古已有之,正是所谓“彼一时,此一时”也。故辛稼轩云:“古来贤者,进亦乐,退亦乐。”(《兰陵王》)有味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