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东去
还都后,诸公见追和赤壁词,用韵者凡六人,亦复重赋
离骚痛饮,笑人生佳处,能消何物。夷甫当年成 底事,空想岩岩玉壁。五亩苍烟,一邱寒碧,岁晚 忧风雪。西州扶病,至今悲感前杰。
我梦卜 筑萧闲,觉来岩桂,十里幽香发。嵬隗胸中冰与 炭,一酌春风都灭。胜日神交,悠然得意,遗恨 无毫发。古今同致,永和徒记年月。
这首《念奴娇》词,是蔡松年的 名作。词的小序说:“还都后,诸公 见追和赤壁词,用韵者凡六人,亦复 重赋。”所谓“追和赤壁词”,是指 作者天眷三年(1140)用苏轼“赤壁 怀古”词原韵所作的《念奴娇》词。 词人亦有小序说明作词的来由:“仆 来京洛三年,未尝饱见春物。今岁江 梅始开,复事远行。虎茵、丹房、东 岫诸亲友折花酌酒于明秀峰下,仍借 东坡先生赤壁词韵,出妙语以惜别。 辄亦继作,致言叹不足之意。”据史 传记载,天会八年(1130)九月,金 立刘豫于北京(今河北大名),国号 齐。天会十年(1132),刘豫移都东 京(今河南开封) 。天会十五年 (1137),金废黜刘豫,于东京置行 台尚书省,都元帅宗弼领行台事,蔡 松年被任命为行台刑部郎中。天眷元 年(1138),金与宋达成和议,天眷 三年(1140)金即背盟攻宋,蔡松年 随宗弼南下,兼总军中六部事,即词 序中所谓“复事远行”。他自被任命 为行台刑部郎中至从宗弼出征,恰好 “来京洛三年”。出征时,诸亲友饯 别,“借东坡先生赤壁词韵”作《念 奴娇》词相送,他“辄亦继作”,词 中感叹“此身流转”,亟盼早日还 乡,“从今归梦,暗香千里明月。” 皇统元年(1141),金与宋再度达成 和议,宋增加输金的岁币,宋帝向金 称臣。蔡松年“还都”就在这一年。 “诸公”看到他前一年的“追和赤壁 词”,又纷纷和作,他“亦复重 赋”。这首“重赋”的《念奴娇》词 较之前一首更为时人所称赏,元好问 《中州集》谓其为“公(蔡松年)乐 府中最得意者,读之则其平生自处为 可见矣”,并在《中州乐府》中取以 压卷。
“离骚痛饮”,词一开头即袒露 一生情怀。《世说新语·任诞》载: “王孝伯尝言:名士不必须奇才,但 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 可称名士。”词人虽然为官做宦,但 始终向往魏晋名士风流。“离骚痛 饮”,即约取“痛饮酒,熟读离骚” 二句晋人语。饮酒为的消愁,可见豪 纵之情; 读骚为的寄愤,亦见藻丽之 思。而前提乃是“常得无事”,“常 得无事”就不能为官作宦。举饮酒、 读骚二事以见才量,其余功名利禄之 类就概非所求了,所以说:“笑人生 佳处,能消何物。”“离骚痛饮”, 从正面铺陈;“笑人生佳处,能消何 物”,从反面补叙。下面再一反一正 举两个东晋人物,以见如何才是真正 名士风流。“夷甫当年成底事,空想 岩岩玉壁”,说的是王衍。《世说新 语·赏誉下》载:“王公目太尉岩岩 清峙,壁立千仞。”刘孝标注引顾恺 之《画赞》: “夷甫天形瓌特,识者 以为岩岩秀峙,壁立千仞。”这是 “岩岩玉壁”的出处,与《晋书·王 衍传》所记“衍……神情明秀,风姿 详雅”,“口不论世事,唯雅咏玄虚 而已”,“既有盛才美貌,明悟若 神”亦相符。但他位居宰辅,周旋诸 王间,唯求自全之计。结果呢?东海 王司马越死,众推之为元帅,全军为 石勒所破,自己也被杀。“成底事” 即谓此。元好问《中州集》曾引用词 人一篇序言关于王衍的评论:“王夷 甫神情高秀,宅心物外,为天下称 首。言少无宦情,使其雅咏玄虚,不 经世务,超然遂终其身,则亦何必减 嵇(康)、阮(籍)辈?而当衰世颓 俗,力不可为之时,不能远引高蹈, 颠危之祸卒与晋俱,为千古名士之 恨。”这段话正可作为“夷甫当年” 二句的注脚。下面“五亩苍烟,一邱 寒碧,岁晚忧风雪。西州扶病,至今 悲感前杰”,说的是谢安。词人对谢 安是十分赞许的。“五亩苍烟,一邱寒 碧”,指谢安隐居之处。《晋书·谢 安传》载:“谢安……寓居会稽,与 王羲之及高阳许询、桑门支遁游处, 出则渔弋山水,入则言咏属文,无处 世意。……屡违朝旨,高卧东山。” 谢安就这样不应朝廷征召,虽弹奏相 属,而晏然隐居会稽东山达二十余年 之久。这种不屑仕进的生活态度,当 然受到一直盼望隐退的蔡松年的肯 定,以“五亩苍烟,一邱寒碧”来形 容其东山居处。“五亩”,谓五亩之 宅,指普通的庄园别墅。《晋书·谢 混传》载: “桓灵宝欲以安宅为营。 混曰:‘召伯之仁,犹惠及甘棠; 文 靖之德,更不保五亩之宅耶? ’” “一邱”,谓“一邱一壑”,指隐者 所居。《汉书·自叙传》引班嗣报桓 生书,称庄子“渔钓于一壑,则万物 不奸其志;栖迟于一邱,则天下不易 其乐。”据《世说新语·品藻》,明 帝问谢鲲:“君自谓何如庾亮?”谢 鲲回答说:“端委庙堂,使百官准 则,臣不如亮; 一丘一壑,自谓过 之。”举“五亩”之“苍烟”,“一邱” 之“寒碧”,则足见东山居处的山川 风物之美,以环境之清幽,显名士之 风流。但谢安终于“东山再起”了。 《晋书·谢安传》载:“时安弟万为 西中郎将,总藩任之重,及万废黜, 安始有仕进志。时苻坚强盛,疆场多 虞,诸将败退相继,安遣弟石及兄子 玄等应机征讨,所在克捷。玄等既破 坚,有驿书至,安方对客围棋,看书 既竟,便摄放床上,了无喜色,棋如 故。客问之,徐答云: ‘小儿辈遂已 破贼。’”由此可见谢安的“东山再 起”,并非贪图功名利禄,一改初 衷,而是当国家面临倾覆,受命于危 难之际,支撑大局。所谓“岁晚忧风 雪”,即指以国家安危为念,正像当 时“诸人每相与言:‘安石不肯出, 将如苍生何!’”(《世说新语·排 调》) “岁晚忧风雪”还有另一层意 义,这就是涉足朝政,忧患丛集。 《晋书·桓伊传》载:“伊……善音 乐,尽一时之妙,为江左第一。时谢 安婿王国宝专利无检行,安恶其为 人,每抑制之。及孝武末年,嗜酒好 肉,以安功名盛极而构会之,嫌隙遂 成。帝召伊饮燕,安侍坐,帝命伊吹 笛。伊神色无忤,即吹为一弄,乃放 笛云: ‘臣于筝分乃不及笛,然自足 以韵合歌管,请以筝歌。’ 伊便抚筝 而歌怨诗曰: ‘为君既不易,为臣良独 难。忠信事不显,乃有见疑患。……’ 声节慷慨,俯仰可观。安泣下沾衿, 乃越席而就之,捋其须曰:‘使君于 此不凡。’ 帝甚有愧色。”对这种情 况,辛弃疾在《念奴娇》(登建康赏 心亭,呈史留守致道)词中概括为 “却忆安石风流,东山岁晚,泪落哀 筝曲”。君臣关系如此,焉得不 “忧”,既“忧”则思退,谢安一直 留恋着东山生活。《晋书·谢安传》 载: “安虽受朝寄,然东山之志,始 末不渝,每形于言色。及镇新城,尽 室而行,造泛海之装,欲须经略粗 定,自江道还东。雅志未就,遂遇疾 笃,上疏请量宜旋旆。诏遣侍中慰 劳,送还都。闻当舆入西州门,自以 本志不遂,深自慨失。”这就是“西 州扶病”。它使词人“至今悲感前 杰”。“前杰”当然指谢安,“悲” 是“悲”其“雅志未就,遂遇疾 笃”,“感”是“感”其“东山之 志,始末不渝”。谢安与王衍形成鲜 明对比,谢安才是真正的名士风流。
词人要以谢安为榜样,下阕即就 “至今悲感前杰”引渡到抒写自己的 “东山之志”,把“离骚痛饮”的名 士风流进一步落到实处。“我梦卜筑 萧闲,觉来岩桂,十里幽香发”,指 出自己早已在家乡经营别墅,对散澹 逍遥的生活真说得上梦寐以求。据元 好问《中州集》,蔡松年在“镇阳别 业有萧闲堂”。镇阳为真定府治所, 即今河北正定。萧闲堂有桂树,词人 《水龙吟》(乙丑八月作,寄食江 濡)词说:“好在萧闲桂影。”梦中 回归萧闲堂,赏玩景物,洗目清心, 醒来犹觉那里的桂花散发着“十里幽 香”,充分表现了萧闲堂对于词人的 巨大吸引力。然而欲归未归,内心矛 盾之极。词人在《雨中花》词序中 说:“仆自幼刻意林壑,不耐俗事, 懒慢之僻,殆与性成。……遇乘高履 危,动辄有畏,道逢达官稠人,则欲 退缩。……使之久与世接,所谓不有 外难,当有内病,故谋为早退闲居之 乐。”在《水龙吟》词序中则又说: “晚被宠荣,叨陪国论,上恩未报, 未敢遽言乞骸。’于是,萧闲堂便只 有梦中寻求了,而梦醒之后,又越发 留恋。这种惶惑不定,如胸置冰炭, 只好靠酒来浇除了: “嵬隗胸中冰与 炭,一酌春风都灭。”“嵬隗”,高 低不平的样子,形容胸中如冰炭那样 互不相容的忧愁痛苦。“春风”,比喻 温和融洽的气象。一杯相酌,烦恼顿 除,襟怀坦然,如坐春风。《世说新 语·任诞》载:“王孝伯问王大: ‘阮籍何如司马相如?’王大曰: ‘阮籍胸中垒块,故须以酒浇之。’” “嵬隗”二句即用此典,阮籍、嵇康 等辈,也属于词人钦慕的魏晋名士。 每当美景良辰,同这些名士精神交 往,心相默契,亦即效法这些名士, 便什么忧愁痛苦都没有了,“胜日神 交,悠然得意,遗恨无毫发。”《晋 书·卫玠传》:“遇有胜日,亲友时 请一言,无不咨嗟以为入微。”袁宏 《山涛别传》:“陈留阮籍、谯国嵇 康,并高才远识。……涛初不相识, 一与相遇,便为神交。”(《初学 记》卷六)陶渊明《饮酒》诗:“采 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词人有意 采用“胜日”、“神交”、“悠然” 等魏晋人用语,与词中追求魏晋名士 风流的题旨是协调一致的。而“遗 恨”则是词人评论王衍所说“为千古 名士之恨”的“恨”,暗示所“神 交”者为谢安之流,与“至今悲感前 杰”遥相绾合。最后,全词结尾仍归 到谢安,以王羲之作为陪衬。“古今 同致,永和徒记年月”,说的就是王 羲之。王羲之在《兰亭集序》中说: “(东晋穆帝)永和九年(353), 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山阴之兰 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 集。……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 咏,亦足以畅叙幽情。……每览昔人 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 悼,不能喻之于怀。固知一死生为虚 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 今之视昔。悲夫! 故列叙时人,录其 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 一也。”词人以为王羲之这种“列叙 时人,录其所述”的做法,还不够超 脱、通达。元好问《中州集》引录其 《山阴诗引》批评王羲之说:“考其 论古今感慨,事物之变,既言修短随 化,期于共尽,而世殊事异,兴怀一 致,则死生始终物理之常,正当乘化 归尽,何足深叹?乃区区列叙一时 述,刊纪岁月,岂逸少(王羲之)之 清真简裁,亦未尽忘情于此耶?”王 衍“不能远引高蹈”,以致“颠危之 祸,卒与晋俱”,“为千古名士之 恨”。王羲之与谢安“游处”,“清 真简裁”,与王衍自是不同。但他既 知“古今同致”,又“悲夫”岁月流 逝而“永和徒记年月”,则其名士风 流又当略逊一筹于谢安。《世说新 语·言语》记述了一个故事: 谢安与 王羲之“共登冶城”,谢安“悠然远 想,有高世志”,王羲之则以为“今 四郊多垒,宜人人自效,而虚谈废 务,浮文妨要,恐非当今所宜。”谢 安说:“秦任商鞅,二世而亡,岂清 言致患耶?”可见王羲之确乎“未尽 忘情于此”。词人对比王羲之与谢安, 就觉得谢安更显得襟怀冲淡,思致闲 远。全词以王衍、王羲之从不同角度 突出谢安的名士风流,结尾仍回应到 “离骚痛饮”那种“常得无事” 的 “萧闲”生活上去。
词人对于王衍、谢安、王羲之诸 人的评论,其实并不全面。《晋书· 王衍传》载:“衍将死,顾而言曰: ‘呜呼! 吾曹虽不如古人,向若不祖 尚浮虚,戮力以匡天下,犹可不至今 日。’”王衍最后还是想到应该“戮 力以匡天下”。王羲之以为“今四郊 多垒,宜人人自效”,关心国家大 事,原本无可厚非。谢安虽然不改 “东山之志”,但顾念“苍生”,又 终于“再起”了。词人仅仅着眼于 “五亩苍烟,一邱寒碧”这一点,以 突出谢安的“放情邱壑”,不过是借 来表达自己对东晋名士风流的向往, 对“萧闲”自在生活的追求。而这种 向往、追求本身,则是汉族士大夫屈 服外族统治的愧惧心态的变异反映, 其出发伐宋及伐宋还都所作两首《念 奴娇》词,都丝毫不涉战事,更无一 语述及宋金关系,便不足为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