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家傲
芦荻萧萧秋正晚,小舟移处沙汀浅。藕嫩鱼肥莼 更软。新酒暖,妻儿列坐周船板。
明月满江 风似剪,夜寒添著蓑衣短。漫酌缓斟知几碗。星 斗转,一声横笛青山远。
“美是生活。” “任何东西, 凡是显示出生活或使我们想起生活 的,那就是美的。” (车尔尼雪夫斯 基《生活与美学》) 王锡爵的这首词 牌与词旨密合无垠的《渔家傲》,正是 这样一件美的“东西”。作者通过自 己的审美体验,将极为普通的渔家生 活以艺术的形式复现出来,构成一首 充满江野生活情趣和人间天伦之乐的 “诗”,构成一幅色调清淡秀润、意 境幽远隽逸的 “画”。
作者诚非景中人。他一生仕宦而 向未问津渔樵。这一图景或许是其见 之于宦旅夜泊,或许是其望之于江楼 登临——一个旁观者静静的画外观 赏。然而,他又是景中人。当其暂离 了仕途的喧嚣而潜心观照这一秋江月 夜的渔家生活图景时,他突然发现、 感受到宦海中从未有过的生活乐趣及 其显现出来的恬淡、清幽的美,而为 之赞叹、忘怀,在心灵的荡涤、净化 中,将新的自我深深地融入这一图景 之中。
上片起首以芦荻 (芦苇)被秋风 吹动的萧萧之声点染出晚秋季节。芦 荻,是秋江之上最典型的植物,作者 以此轻笔勾勒出整幅画图的背景,既 展现了秋意,也透露出水情。“小舟 移处沙汀浅”,这是画面结构的中心 ——平浅的沙洲旁的一只缓缓移动的 小舟。“移”字之中,已有“人” 在。这“人”,也许在轻点船篙,也 许在漫打双桨,唱着渔歌……小 舟,给秋江之景注入了生气,点活了 画面,成为全景秋意的聚焦点和生活 气息的幅射点。它促使作者将以下所 有笔墨对其细部进行刻划。“藕嫩鱼 肥莼更软”——舟中所载。莼是一种 可做菜的水生植物。沿着小舟移动的 轨迹逆向追寻,可以看到,它的主人 刚刚结束一天的打渔采捞归来,满载 着一舟秋天的恩赐,满载着一舟劳动 的硕果和丰收的喜悦。嫩、肥、软, 是作者由视觉引起的触觉,而于触觉 中不是又包含着清香鲜美的味觉诱惑 吗?“妻儿列坐周船板”——舟上局 部主体。它是静态的白描,但作者以 “新酒暖”三字领之,便使人产生了 丰富的动态想象,感受到浓郁而又清 新的生活气息: 一家人在船板上围坐 成一圈,在淡淡的水气和温馨的酒香 中,举碗庆丰收,动箸享鲜味,丰收 的喜悦与天伦之乐充溢小舟,在秋江 之上荡漾。
莱辛曾说,画是在空间结构中对 动作最富生发性的那一顷刻的表现; 诗是在时间的流程中对事物某一属性 的持续性的摹仿 (《拉奥孔》) 。从 这个意义上看,词的上片更象一幅 “画”,它主要从空间结构角度 (背景 与舟、物、人) 来描绘作者触目顿见 的图景; 而词的下片则更是 “诗”, 它侧重在时间流程中展示作者心入其 境后的长久审美体验。“明月满江风 似剪,夜寒添著蓑衣短”——时间在 其中流动,一轮明月渐渐升起,如银 的月光洒满江面,夜风如剪,寒气越 加深著,渔父随手披起的蓑衣也显得 短不御寒。两句似煞风景,但这只是 过惯暖衣轻裘生活的作者在旁观角度 的感受,而作为饱经风霜、新酒暖怀 的渔父却是另一番意趣: “漫酌缓斟 知几碗”。在渔父眼中,江风似剪, 夜寒添酒不啻才子佳人的漫步花间, 文人高士的持螯赏菊,达官显族的佐 觞舞乐——正是其渔冢生活中的可餐 秀色和尽可享受的美。在旁观者感受 的强烈反衬中,渔父的悠然神态毕 现,陶然野趣全出; 而其对美的“漫 酌缓斟”的执着,又使旁观者的感受 产生质的变化,随其一起融进物我两 忘、意与境会的审美境界。时间在 “漫酌缓斟”中继续前流,“星斗 转”,夜已深,而渔父却意兴更浓: “一声横笛青山远”。笛声在夜空中悠 悠回荡,远方的青山瞬间似乎被推展 得更远,四野尤显寂寥、空阔。作者 以典型的“通感”艺术手法,化听觉 的“声”为视觉的“远”,将空间骤 然宕开。而在听觉中,既以声衬静, 又以静衬声:唯其声远,才更见出夜之 深静,从而构成意境幽远的一面; 唯 其夜静,才更见出声之悠扬优美,从 而构成意境空灵、隽逸的一面。作者 将渔父的全部意趣通过笛声化入整个 寥寂空间,情寄笛声,声传情韵,感 染着这个空间的一切; 而其袅袅笛音 又诱使读者在时间的流程中不断将之 推向前行——味之无尽。“诗中有 画,画中有诗”的艺术胜境于中得到 最完美的体现。
全词皆以赋笔写出,笔势如行云 流水,一气呵成; 语言清新淳朴,明 白如话,“船板”、“几碗” 等词 “俗”得亲切、动人,确实向我们“显 示出生活”,也“使我们想起了生 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