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多令
柳絮(林黛玉)
粉坠百花洲,香残燕子楼。一团团、逐队成毬。 飘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
草木也 知愁,韵华竟白头。叹今生、谁舍谁收。嫁与东 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
曹雪芹笔底,大观园众女儿中, 要数林黛玉才最高、性最洁、心最 傲,而命运也最悲惨。很小的时候她 便失去双亲,由一颗父母珍爱的掌上 明珠,一下子变为孤儿,长期寄住在 外家。虽然她在这里也享有贾府子女 同样的锦衣玉食的生活,但一种寄人 篱下、孤独无依的痛苦和悲凉,无时不 在袭扰着她的心。于是她就格外地自 尊、孤傲和固执,也格外地自卑、脆 弱和敏感。在这样的内外环境中,偏 偏又对贾宝玉产生了刻骨的相思。在 爱情最初萌发之日起,便始终被那渴 求爱而又不能爱的矛盾残酷地折磨 着,没有比她那样处在明知空幻仍然 热恋中的人更为痛苦的了。在她自己 看来,爱情悲剧的最大原因可能是由 于无人作主,难以成全; 而在小说的 构思中,这乃是“木石前盟”的宿命 悲剧: 原来她本是西方灵河岸上三生 石畔的一株绛珠草,因为得到赤瑕宫 神瑛侍者(即宝玉前身)的爱护, “日以甘露灌溉”,遂得脱却草胎木 质,换得人形,仅修成个女体。她因 为一直没能酬报这灌溉之恩,心内郁 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故而降落人 间,一定要用自己的眼泪来偿还知遇, 对于她,爱就是生命,爱也就是眼 泪。然而“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贾 宝玉那种生死不渝之情终究还是给了 这种痛苦的爱以相应的补偿。
因此,这首《唐多令》,与其说是 女主人公对赤诚爱情的倾诉,倒不如 说是对悲凉命运的叹惋。那飘零的柳 絮,曾把自己托付给东风,但春天却 不管它的命运,听凭它韶华消逝,流 荡不返。
词的上片,起调哀绝,触目惊 心。“粉坠”、“香残”,隐含多层 意味。飞絮落花时候,自然便引发出 美人迟暮,红颜命薄的感叹。“百花 洲”,“燕子楼”分别化用典故: 百 花洲在今苏州市城内,据说吴王夫差 常携宠姬西施泛舟游乐于此。“燕子 楼”,故址在今徐州市西北,唐尚书 张愔爱妓关盼盼曾居此楼中。愔死, 盼盼感念旧情,居楼中寂寞十余年而 不嫁。这两个典故的化入,又进一步 深化了人去楼空、春归境寂的感伤愁 苦意味。于是,下文就由柳絮的逐队 成毬,联想到人的飘沦不幸; 再以 “空缱绻、说风流”,收束上片:既然 昔时的多情和热烈已成为过去,眼前 的飘泊也到了山穷水尽,还有什么 “缱绻”、“风流”好说呢?说了又 有什么用呢?剩下的,只有身世的感 叹和命运的悲吟了。下片仍就“命 薄”之“人”生发开去,将“草木”拟 人化。“草木”天生“命薄”,黛玉 也每每以“草木之人”自比。无知的 草木都知愁了,更可见人的愁绪满 目。将点点杨花比作星星白发,不仅 形象生动贴切,也恰好应合了“人” 的特征。由青春韶华的迅即“白头”, 又不能不联想到这短短的有生之年将 何所寄托,谁舍谁收?可惜流年,忧愁 风雨,也只好是“凭尔去,忍淹留”, 随它去了!
不论描绘还是感叹,都能紧扣最 有代表性的形象,饱含深情,感人肺 腑。这是小说中林黛玉诗词的一大特 点。柳絮词以物喻人,将人比物,物 我相通,交融水乳。上片由柳絮飞 花、美人命薄而及于词的抒情主体, 下片就“人”生叹,将人事比物况, 将物况喻人事。全篇双关绾合,亦絮 亦人,得比兴深微之妙谛。词由“粉 坠”、“香残”而引出“人命薄”,以 无可奈何语收束上片,斩断情思; 又 由“知愁”生发慨叹,以“死心断 念”语了结全篇,回荡哀音。章法严 谨,颇耐玩味。至于词的整体风格的 表述,可以借用《红楼梦》的另一句 话,那就是“缠绵悲戚”。缠绵是因 为情深,悲戚则由于命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