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事类·掇拾古语的宋词赏析

【依据】 (贺铸《行路难·缚虎手》)掇拾古语，运用入化。借他人酒杯，浇自己之块垒。(陈廷焯 《词则·别调集》 卷一)

【词例】

行 路 难

贺 铸

缚虎手，悬河口，东如鸡栖马如狗。白纶巾，扑黄尘，不知我辈，可是蓬蒿人! 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作雷颠，不论钱，谁问旗亭，美酒斗十千。酌大斗，更为寿，青鬓常青古无有。笑嫣然，舞翩然，当垆秦女，十五语如絃。遗音能记秋风曲，事去千年犹恨促。揽流光，系扶桑，争奈愁来，一日却为长。

【解析】人们在写作中，对前代的文化遗产都不免有所借鉴和继承。因而写诗作调、有用事，用典，也有引用、化用文句。刘勰曾说：“贾谊鹏赋，始用鹖冠之说; 相如上林，撮引李斯之书。” (《文心雕龙·事类》) 至宋人填词，隐括前人诗文入律者更为多见。但同为运用前人诗句，其效果却大为不同。如止于摸拟，只能等而次之，如东施捧心，唯得效颦之讥; 如能锻冶、销镕，点化成新，便能融铁为金，得出蓝之妙。因而，前人对掇拾古语，提出要“运用入化”。入化是指词句自然天成，浑融整一，无笔墨之痕。这就要求用古语如己出， 赋予它新的内涵， 新的意境， 并同自己的作品相融相洽。 如林逋 《梅花》诗中名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来自江为诗：“竹影横斜水清浅，桂香浮动月黄昏”。“改二字为 ‘疏影’，‘暗香’ 以咏梅，遂成千古绝调”。(见 《寒厅诗话》)王勃 《滕王阁赋》 中“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从庾信《华林园马射赋》中“落花与芝盖齐飞，杨柳共春旗一色”两句脱胎，可谓锦上添花，青出于蓝。

贺铸《行路难》是一篇寓庄于谐，挥洒淋漓的愤世之作。他先回首当年同英杰豪士聚会游宴的狂放生活，表现了自己不凡的气度，和高远的志向，后又抒写了时光流逝，理想成空，伤于蹉跎，又觉时日难遣的深沉的悲哀。全是封建士人失意不遇的愤激之情。这是士大夫文学的传统主题，作为一种思想意识，有其继承性。于是，贺铸撷取前人诗文中的意象，熔裁前人诗句、文句，正所谓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使词作别有一种横放超逸的格调。

词的上片，几乎全是掇拾古语。词篇开始，以鲜明对比，写自己和朋友才高而位卑。前两句先写他们身手不凡，才能出众，气概超群。“缚虎手”，语出 《诗经·郑风·大叔于田》，诗写大叔多才好勇：“叔在薮，火烈具举。襢褐暴虎，献于火所。”襢裼暴虎”，即赤膊徒手去打虎。“缚虎手”即由此化出。“悬河口”，语出《世说新语·赏誉》，赞扬郭象的才辩，原文是“王太尉云：，郭子玄语议如悬河泻水，注而不竭。”第三句词意一跌，以“车如鸡栖马如狗”，写他们地位的卑微。此句语出 《后汉书·陈蕃传》，赞扬东汉末忠臣朱伯厚，官职卑微，却能疾恶如风。原句是“三府谚曰： ‘东如鸡栖马如狗，疾恶如风朱伯厚’。”以车窄马小形象地说明官职极低。李贺 《春归昌谷》 中有 “独乘鸡栖车，自觉少风调”的诗句。这三句分别出于诗、小说、史传，词人据己所需，信手拾来，重新鎔铸，如出一炉。前后属连顺畅，表意精当，色彩鲜明。接下四句，描写自己和友人头冠白巾，飞马扬尘的卓荦、洒脱之状，和心怀高远的豪迈气概。这里的“不知我辈，可是蓬蒿人”，从李白 《南陵别儿童入京》 中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化出，气度不减，而字面稍变，前加“不知”一词，又突出了本篇嘲世愤世的题旨。虽用古语，却独出机杼。下面词人写自己和友人不为世用，只能离开京师，他直接引用李贺 《金铜仙人辞汉歌》中的诗句：“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用此二句，全是借意，却上下融贯，天衣无缝，不仅点明了情事，而且渲染出悲伤的气氛，表意自然、贴切，颇有含蕴。如此借句，可谓奇巧。接下写宴别时豪饮，又引用曹植 《名都篇》 中成句：“美酒斗十千”。此句原是曹植写自己与京洛少年“走马长楸间”，“长驱上南山”的狂放生活，而这驰骋、饮宴又“只是牢骚抑郁，借以消遣岁月，一片雄心无所泄处。” (吴淇语) 这种啸聚豪饮，正是雄心压抑的慷慨发泄。也许正因为此，后来李白在长安放还后抒写愤世之情时，曾在 《行路难》 和 《将进酒》 中两次化用此句。现在贺铸将这诗句度入词中，读之使人自然想到词人和友人那慷慨悲歌的雄豪而抑郁的形象。下片表达的情感更为复杂。首先写他们因人生失意而豪饮行乐，其“青鬓常青古无有”句，从李白 《将进酒》 中“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句演化而来。而“当垆秦女”又分别用卓文君和秦罗敷的典故。当年司马相如与文君在临邛开设酒肆，相如涤器，“文君当垆。”因此留下“酒垆风流”的典故。乐府古词 《陌上桑》 咏写采桑女秦罗敷貌美出众，后以秦女代称美女。这种 “酒垆风流”的场面，在李白诗中多次出现，如 “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劝客尝。”(《金陵酒肆留别》) “胡姬招素手，延客醉金樽。”(《送裴十八图南归嵩山》)此词涂上这样的华艳光彩，更使人感到词人内心痛苦之深。下面由一曲 《秋风辞》引出年光易逝的感慨。写词人直想“揽流光，系扶桑”。“系扶桑”语出刘向 《九叹·远游》 ：“贯澒濛以东朅兮，维六龙于扶桑。”要留住时光，本因欲有所为，可现实中又深感抑郁难伸，因此，又时觉光阴难遣，一天的时间，都觉得十分漫长。这又借鉴了李白的两句诗：“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理想与现实的对立，形成了不可解的矛盾，酿成了无法排除的痛苦。这首词在构思和表现方面，显然受到曹植 《名都篇》 和李白 《行路难》、《将进酒》 等诗的影响，借鉴其形象、意境，化用其诗句，把自己的复杂情感，写得有声有色，精采动人。

此词大量隐括、化用古语，从《诗经》、《楚辞》 到 《后汉书》、《世说》，又到建安诗、唐诗，取用极多，但全篇深融，见意而不见迹，堪称“运用入化”。这首先表现在用古语，如己出。全词自然整一，如珠联璧合。二是用古语，有新意。词人把出处不同，各有含义的词句，依照自己的构思，组合联缀，表达出特定的情境和思想。三是以古语入词，能切合音律。我们看出，词人对原句作了不同的处理，有直引，有隐括，有化用，使散文、韵语，变为长短句。贺铸作词，以善用古语著称。其 《传》 中说：“尤长于度曲，掇拾人所弃遗，少加隐括，皆为新奇。”

以前人诗文八词，是吸收前代思想文化的营养。如同在万紫千红的艺术园圃中，采撷英蕊，编制花环，自然会精美动人。所以这类作品往往显得华赡、丰厚、警辟，给人以锦上添花，美不胜收之感。王骥德在 《曲律》 中说：“好用事失之堆积，无事可用失之枯寂。要在多读书，多积故实，引得的确，用得恰好……如禅家所谓撮盐水中，饮水乃知咸味，方是妙手。”王国维在 《人间词话》 中说：“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贾岛诗句)，美成以之入词，白仁甫以之入曲，此借古人之境界，为我之境界者也。”张炎在 《词源》中更不止一次地谈到用古语，如：“贺方回、吴梦窗，皆善于炼字面，多于温庭筠，李长吉诗中来”。“美成词浑厚和雅，善于融化诗句。”这些评论都说明，运用古语是一种高超的技巧，可以广拾艺海之珠贝，荟萃英华于一家，收到奇异的艺术效果。

词坛上化用前人诗句、词句入词的成功之例很多。如隋炀帝诗 “寒鸦千万点，流水绕孤村”，少游以之入词，为“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范仲淹 《御街行》 词云：“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李清照 《一剪梅》 词化用为“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这类实例，可以说不胜枚举。但这些还属偶一用之，所得是一二佳句，在一首诗中，掇拾许多古语，并运用入化，这是另一种技巧，也别有一种艺术效果。如周邦彦词 《满庭芳》 ：“风老莺雏，雨肥梅子，午阴嘉树清圆，地卑山近，衣润费炉烟。人静乌鸢自乐，小桥外，新绿溅溅。凭栏久，黄芦苦竹，疑泛九江船。年年。如社燕，飘流瀚海，来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长近尊前。憔悴江南倦客，不堪听、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时眠。”此是清真中年之作，抒写流宦江南的抑郁情怀。词中首句融杜牧“风蒲燕雏老”;次句融杜甫“红绽雨肥梅”;三句融刘禹锡“日午树阴正，独吟池上亭”。下面“人静”句出杜诗“人静乌鸢乐”; “黄芦”句出白居易“黄芦苦竹绕宅生”; “九江船”恰好接用白贬江州之典。下片“且莫思”两句，又化用杜诗“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尊前有限杯”。结句，用陶潜语，“我欲醉眠卿可去”，此句又见于李白诗。于一篇词中，如此巧妙无痕地化用众名家之句，特别是那些情绪、境界相近的语句，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极大地丰富了作品的思想意蕴，确是“萃众美于一篇，会声辞而两得”(俞平伯 《清真词释》)的佳篇。再如姜夔抒写 《黍离》 之悲的 《扬州慢》，篇中五处化用杜牧诗。这不仅使词篇妙语联珠，境界迭出，意境得到深化，而且，又使曾为唐代淮南节度府书记的杜牧笔下的风光美丽街市繁华的扬州，同姜夔笔下惨遭劫掠的扬州，形成对比，取得了正面描写难于收到的艺术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