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蓄类·说得委婉的宋词赏析

2024-10-18 可可诗词网-宋词艺术 https://www.kekeshici.com

含蓄类·说得委婉的宋词赏析

【依据】梦窗 《金缕曲》(陪履斋先生沧浪看梅)云:“华表月明归夜鹤,问当时花竹今如此。枝上露,溅清泪。”后叠云:“此心与东君同意,后不如今今非昔。两无言、相对沧浪水。怀此恨,寄残醉。”感慨身世,激烈语偏说得委婉,境地最高。(陈廷焯 《白雨词话》 卷二)

【词例】

金 缕 曲

陪履斋先生沧浪看梅

吴文英

乔木生云气。访中兴、英雄陈迹,暗追前事。战舰东风悭借便,梦断神州故里。旋小筑、吴宫闲地。华表月明归夜鹤; 叹当时花竹今如此。枝上露,溅清泪。遨头小簇行春队。步苍苔、寻幽别隝,问梅开未?重唱梅边新度曲,催发寒梢冻蕊。此心与东君同意。后不如今今非昔。两无言、相对沧浪水。怀此恨,寄残醉。

【解析】委婉,相对于直截了当、慷慨激烈地表达作者思念意脉的本来面目而言,它是一种以富有暗示性的形象将感情曲折道出、特别是将本来十分激烈的情感柔化、对象化的写作风格。它能使作者的情感与词作意象之间既保持深刻的联系,又产生一定的距离,从而使接受者不必经受词人情感的直接“轰炸”,而是在体会词作意象的美感时,又接受这富有暗示、象征、比拟性的意象的启示,体悟到作者所要表达的情感、思致本身。因此,这意味着委婉之词中有双层的审美空间,可以为接受者提供层次更多的审美感受。如果把直露之词称作“硬说”的话,则可以把委婉之词称作“软说”。这一“硬”一 “软”形成的效果差别是很大的,尤其是在处理某些对词体来说颇为特别的题材如家国之感、政治态度时,“软说”能把本属于政治、伦理范畴的情感处理成一种美感经验,而如果“硬说”,则其情感仍旧滞留在伦理政治的范围内。这对词的文体美是一种浪费。从这个意义上说,它是不成功的词。比如同是写对国家政事的态度,文及翁的“借问孤山林处士,但掉头、笑指梅花蕊。天下事,可知矣!”(《贺新郎·一勺西湖水》)对于不问国运的处士先生痛加指责,可谓快意矣,若论余味,则不如吴文英的 《金缕曲》(陪履斋先生沧浪看梅)。

吴文英这首词,纯因“说得委婉”而获得了含蓄不尽的神味。这是一首借追忆中兴名将韩世忠事迹来表达自己关心国事而无可奈何的怀古伤今之作。“履斋先生”即南宋后期重臣吴潜,当时为苏州太守,与吴文英这个幕僚交谊很厚。“沧浪”即苏州沧浪亭,曾为名将韩世忠别墅。此词上阕写吴文英陪吴潜游赏时对韩世忠的着力追想,此种追想或来自真实的历史,或得自作者自己的幻觉,真幻交错,织成一片迷离之境。“战舰东风悭借便,梦断神州故里。旋小筑,吴宫闲地。”是对其真实事迹的追怀。宋高宗建炎四年,韩世忠在黄天荡大胜金兵,将其围困四十八天但最终未能获胜,这真是“东风悭借便”,殆天意而非人力了。这样,韩世忠收复故土失地之梦终于破灭,不久,他卜居于沧浪亭,闲过了一生。接下来作者张开想象的翅膀,想象这位抱憾而逝的英雄英灵不灭,乘月夜化鹤归来栖于故园 (即沧浪亭) 的华表之上,他与自辽东化鹤归来的丁令威怀着同样的今昔之恨,看到自己当年所赏所爱并且手植的花草树木今天 (吴文英的时代) 已是这般模样了,不禁深深叹息而且流泪。他的泪水溅在故园花枝上,使作者眼中莹莹的花露又幻化成深夜英灵的清泪。

这里作者的想象及化用丁令威化鹤之典都是很见功夫的,使人初步欣赏到了他词作的语言、意象之美。这些想象要表达怎样的思想感情呢? 是作者本人的今昔之感,这今昔之感又是为下阕中作者的感慨国事作准备的。吴文英生当南宋晚期,当时不仅民生凋敝、人心涣散(上举文及翁的词也能说明这一点)、国运也已日蹙,整个朝野显示出一种大势已去、无可挽救的颓丧。南宋前期的陈亮尚能唱出 “胡运何须问,赫日自当中”的豪迈之词(《水调歌头》)如今在这片曾是 “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的国土上,再也没有 “一个半个耻臣戎”的呼喊 (引文同上),在大多数词人那里,冷红、泣泪、幽恨、送春的不祥言辞预示着国脉微弱,吴文英也借韩王叹惜 “当时花木今如此”委婉地表达自己对国运今已如此的感伤,此种不直截了当的表现风格显示了幽深曲折的意味,让接受者在欣赏与破译时获得了创造的快感。

此词下阕开始,写一簇陪伴太守 (遨头,太守之谓) 的游赏队伍寻幽探梅。他们在梅边填词度曲,催花早开,春早来。“此心与东君同意”一句承上启下,“此心”,指吴潜与作者本人之心,“东君”,司春之神。二者心意相同,都希望幽寒中梅花早发。但是,“后不如今今非昔”,这是他预感到国家将亡而说出的唯一一句牢骚已极的话,却还是借着悼古伤今、惜花惜草的口吻道出。豪放派的词人也许要于此大加渲染,将心中块垒吐净为快了,他却以 “两无言,相对沧浪水”作继。作者与吴潜两人,面对无法收拾、无力收拾的将颓大厦,只能避目于沧浪水而且 “无言”了,这种无言的沉思中,包含着说也无用的千言万语。国破家亡,是一种不能想象、不堪承受的强烈痛苦,吴文英既然已敏感地预见了它,心中的忧恨又怎能不淹没了他? 但是这一介书生忧恨有何用,他不得不将“此恨”蓄藏于心,一杯接一杯地饮酒,欲以醉酒作解脱了。激烈的忧愤化为无奈的饮酒,作者就这样凭借对自己的神态与心理的描绘,道出了与激烈语同样多的心思,而这不言之言的委婉,更让人感到摧刚为柔的悲怆,从而感慨万端。同时它也使词作获得了回味不尽的效果。

这种委婉的写作风格,是构成词境婉约风格的重要特质。因为婉约即是委婉含蓄,这是宋词坛的主导风格。而不尽说,不 “硬说”的委婉风格,自 《花间词》确立起来后,一直为宋词人所乐用、所善用,象辛弃疾的 《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又何尝不是这种风格的范例! 因为它可以形成词境的软媚、优美、曲折层深等本色美,所以在历代词论家那儿,也是被大加首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