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三日泛舟湖中作》(陆游)
陆游
儿童随笑放翁狂,又向湖边上野航。
鱼市人家满斜日,菊花天气近新霜。
重重红树秋山晚,猎猎青帘社酒香。
邻曲莫辞同一醉,十年客里过重阳。
这是淳熙八年(1181)秋天,陆游退居故乡山阴(今浙江绍兴)时所作。这年诗人五十七岁。他痛慨于当时朝廷的腐败无能和官场的尔虞我诈,回到阔别十年之久的故乡,对那里的山水人情,便感到无限的亲切和喜悦,一颗饱经艰难挫折的心灵,在这里暂时得到舒展解脱。
“儿童随笑放翁狂”,一群儿童欢笑雀跃地拥随着诗人,而年过半百的诗人也童心未泯,和孩子们在一起显得融洽欢快。一个“狂”字,把老少之间那种无拘无束、天真烂漫的神态渲染无遗。诗人也可能是喝了些酒,手舞足蹈,更显得醉态可掬。陆游以“放翁”自号,本是对讥他“不拘礼法,恃酒颓放”的士大夫的一种反讽,但纯真的孩子并不知道这一切,而诗人也只有在孩子们面前才敞开那颗赤子之心,因而这种洒脱不羁的“狂”不是佯狂,而是一种真情至性的流露。开头的这一句气氛渲染很出色,读来如闻其声,如见其人。
次句,“又向湖边上野航”,“又”,说明不止一次,“湖”,当指鉴湖。诗人回乡不久,多次泛舟鉴湖,可见他对家乡的山水不能忘情,好象总是看不够,何况又是久别归来呢?但也可能这是回乡后第一次游湖,想到十年前曾在湖中驾舟飘游,而今故里重归,便有了“又”的欣慰。野航,是指村野小船。有种选本把这句注为“又到镜湖边去任意航行”,把“航”当作动词解,不妥。杜甫《南邻》诗: “秋水才生四五尺,野航恰受两三人。” “野航”亦指小船,用法正同。
颔联写湖上所见: “鱼市人家满斜日,菊花天气近新霜。”陆游的家乡是湖荡地区,村民大多以捕鱼为业。金红色的夕阳之下,渔民们打鱼归来,摆开鱼摊吆喝着叫卖,那种水乡特有的鱼鲜味儿随着晚风在落日的余辉中漾开。可以想见,泛舟于粼粼秋波上的诗人,是怀着何等欣喜的心情在呼吸着这种温暖的空气,光是听听父老乡亲那亲切的乡音,就足以陶醉了。画面很美,看似写景,而饱含着感情。“菊花天气”,正是秋高气爽、金菊吐艳之时,明点时令而暗写秋色,且为结句“过重阳”作眼。这一联就眼前景色脱口吟成,自然天成,为放翁佳句。清王士稹《真州绝句》有云: “好是日斜风定后,半江红树卖鲈鱼。”也写得景色如画,但全从游客眼中见出,不如陆游这一联洋溢着亲切而温暖的风土乡情。
颈联的“重重红树秋山晚”是对秋色之美作进一层铺叙。“重重”二字,既写秋山的远近高低,起伏变化;又写红树的颜色深浅,富有层次,给人一种立体感。红树加晚霞,则更见其艳红,且富有光和色的韵律。这个“晚”字,为如醉的秋山更添上妩媚的一笔。“猎猎青帘社酒香”,“青帘”,指酒旗,“社酒”,社日祭神之酒。这里指秋社,即立秋以后第五个戊日,正当秋分前后。霜林的醉意实为诗人心头的醉意,正当他面对故乡如画的秋色而感到目醉心迷之际,湖面上晚风又送来一股沁人的酒香,而风中那猎猎作响的酒旗,正在向诗人招手,诗人的酒兴被逗起来了。这句的“酒”字,自然而然地引出了下旬的“醉”字,“邻曲莫辞同一醉”,诗人酒兴盎然,要乘兴与乡亲们图个一醉。除了秋色撩人,不能不醉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十年客里过重阳”。诗人自注: “予自庚寅至辛丑,始见九日于故山。”庚寅是宋孝宗乾道六年( 1170 ),辛丑是宋孝宗淳熙八年( 1181 ),前后恰好是十年。九日,农历九月九日,即重阳节。诗人已经十年宦游他乡,在客中度过一个又一个的重阳佳节,而今年能在故乡与乡亲们一起过重阳节,他能不高兴吗?能不痛饮畅叙一番吗?北宋诗人陈师道《九日寄秦觏》诗云: “九日清尊欺白发,十年为客负黄花。”抒发十年客中过重阳的感慨,可以为陆游这两句作一个情感的注脚。
陆游的田园之作,大多写得清新自然,这首诗也如此。虽是律诗,对仗也很工整,且一气贯注,有蝉联流转之美。例如从“斜日”到“秋山晚”,从“新霜”而见“红树”,从“酒香”而图一“醉”,读来顺理成章,紧凑浑成。诗人笔下这如画的秋色和淳朴的故乡风情,无不渗透着他欣喜快慰之情。他仆仆风尘归来后,全身心地投入到曾哺育自己多年的故乡的山水之中,所得到的那种温馨、慰藉之感洋溢在字里行间。唯其如此,他笔下的景物才显得那样令人陶醉,而成为诗化了的一种情感客体。写景和抒情的高度统一,使得这首诗十分耐人寻味。
这首七绝作于孝宗淳熙十一年(1184),是诗人六十岁,在故乡山阴。从诗题看,这是一首道地的题画诗,题咏海首座所拥有的一帧侠客图。首座,即首座法师;海,可能是法师之名(如名僧支道林可称林法师,“林”非其姓),具体未详。
题画诗始于唐代,一般都有大致固定的格式和内容,或是咏画之佳,如何达到了形神逼真富于诗意的境地;或是咏画者工夫之深,画笔如何圆熟雅健;或是赞颂拥有如此佳画者,精神气质如何不凡。杜甫是唐代题画诗最有成就的诗人,诗集中题画诗有数十首之多。如《画鹰》、《画鹘行》、《姜楚公画角鹰歌》、《奉先刘少府新画山水障歌》等,就是题画诗中的佳作。但所歌咏的,也不外乎上述几方面。至于似诗写侠客,则历来总是写侠客的形貌气质、佩剑坐骑,乃至其装束服饰,如温庭筠的《侠客行》。陆游这首题画诗,却一脱题画诗的传统格局,也一脱描绘侠客的传统写法,既不刻划画中侠客的英姿,也不赞颂绘画者的毫彩,更不言及拥画者海首座的神气,而全从自己观画时产生的感情、联想出发。“赵魏胡尘千丈黄,遗民膏血饱豺狼”,“赵魏”,代指当时被金入侵者占领的河朔一带; “胡尘千丈黄”,(一作十丈黄,疑是),喻写金入侵者在中原一带作威作福、不可一世的猖狂声势。铁骑纵横,尘土漫天,虽是泛写,也颇具形象。在入侵者的铁蹄下,中原百姓自然是受尽欺凌、“膏血饱豺狼”了。诗前二句从大处远处落笔,勾划了中原沦陷区的情状,这同题侠客图,似乎风马牛不相及,离题甚远。奇特巧妙的是第三句,忽然一转,顺带一挽,却在对朝廷和戎政策的严肃、愤慨的责难中,轻轻一笔同所题画像挂起了钩。北伐中原,驱除强敌,拯救中原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的“功名”,应该由谁来了结、完成呢?诗人以为毫无疑问地应该任用“斯人”。“斯人”指谁,就是画中的侠客,就是象画中侠客那样富有生气的驰驱疆场、立志抗战的豪侠之士。可是,“公卿有党排宗泽,帷幄无人用岳飞”,高居廊庙之上的执政者却偏使豪侠之士投闲置散,而去任用白面书生同敌人搞妥协。“无奈和戎白面郎”,“无奈”二字,包含了诗人对和戎政策的决策者多么深沉的愤懑。据宋人罗大经《鹤林玉露》(卷四)所记,宋孝宗见了此诗,也“为之太息”。作为爱国诗人,陆游的爱国情怀,真可谓无诗不在。举凡练兵、阅报、读史、送别、登览、旅游、狩猎,乃至闻雁、饮酒、草书、题画,无不与爱国主战有关。清人赵翼在《瓯北诗话》中说:“放翁……以诗外之事,尽入诗中……或大声疾呼,或长言永叹,命意既有关系,出语自觉沉雄。”观此诗,也足见其一斑。
一首题画诗,只有两个字与题画有关。这恐怕是绝无仅有的,但从诗人对“斯人”的热情赞颂和热切期待中,可想见画中侠客的飒爽英姿给诗人以多么强烈而深刻的印象,进而也可想见画像的制作是多么成功。因此,它仍然不失为一首独具风貌的题画诗。
陆务观诗,大概学杜少陵,间多爱君忧时之语。如《题侠客图》所谓“无奈和戎白面郎”,《示儿作》“但悲不见九州同”,《壮士歌》所谓“胡不来归汉天子”,其雄心壮气,可想见已。诗意高语健,不以衰老自弃,而欲尚友古人;不以蒿莱廊庙异趣,而所贵者道。则其生平所志,又非徒屑屑于事功者。(〔元〕高明《题放翁〈晨起〉诗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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