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入松》(吴文英)
吴文英
听风听雨过清明,愁草瘗花铭。楼前绿暗分携路,一丝柳,一寸柔情。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晓梦啼莺。西园日日扫林亭。依旧赏新晴。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惆怅双鸳不到,幽阶一夜苔生。
陈洵《海绡说词》说: “《渡江云》题曰: ‘西湖清明’,是邂逅之始;此则别后第一个清明也。”提供了这首词的线索。《风入松》是梦窗“十载西湖”缠绵的爱情生活的剪影。“别后第一个清明”,表明是追忆之作,时间上出现流变;“西园日日扫林亭”则表明空间的不变。时间流变和空间不变,构成了时空的差异。人去亭空,时空差异,成了词人愁思情绪的触发契机。张炎《词源》批评: “吴梦窗词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拆碎下来,不成片段。”其实,对梦窗词不能用线性的逻辑加以规范和说明。梦窗是在时空矛盾、变异的交错中,组织纷乱的意象,产生出令人难以直接地把握的美的形态和魅力。
词一开篇: “听风听雨过清明”,“风雨”的分割,而“听”竟重复两次,形成了独特的听觉形象。“风”、“雨”给予人以牢愁意绪,遂在听觉形象背后隐隐推出抒情主体。词人所描述的“风”、“雨”的景象之晦和“清明”的节令之明,形成错差、矛盾,于是,“听风听雨”在情绪上的同构对应就是愁风愁雨了,而“过”形成时间的流走。时过清明,当是春色趋衰;又加风雨,定是落红无数。在貌似平实描述中,因了听觉形象的塑造,因了时间的流变,透现出感伤主义情绪,词的意脉上通入“愁草瘗花铭”。在词的客体物象上,残红衰叶和风风雨雨是相依相承;在词的主体意绪上,“愁”字直接露出,定下全篇基调,笼罩着凄凉暗淡的感伤主义情调。词人不是一般地追忆,不是概念性的时间观念,而是把“别后第一个清明”情绪化,并通过风雨渲染审美化了,从而产生出凄迷中透神伤的美学风调。从客体之于主体的角度看,风雨清明、花飞叶落,是对主体情绪的触发;从主体之于客体的角度看,则是主体情绪在对象身上的选择。葬花,已见愁绪;尚欲草就一篇“瘗花铭”,则益见愁浓;更以“愁”情葬花、撰葬花铭,就是愁上加愁了。一句五字,意蕴得冯煦《六十一家词选例言》所说: “梦窗之词,……幽邃而绵密”的美学风调。伤风雨凄迷也罢,愁残红衰草也罢,伤春乃是伤别。“楼前绿暗分携路”,据陈洵《海绡说词》: “此时觉翁当仍寓西湖”。这样,空间未变,却时过一年。词人由此楚楚动人地回忆起“楼前绿暗分携路”。“分携”带出去岁分手的时间,“楼前绿暗”路,带出今朝追思的空间。空间愈是不变,愈是显示出“分携”以来时间给予词人的愁思。“楼前”的方位,“分携路”的地点确定,愈是明白无误,则愈是表明思念的深挚。“绿暗”的景象点缀和色彩渲染,增添了情感色彩。绿荫深处掩映的红楼,有着多少令人醉思的情景!把它分割成三度层面,“分携”前:浓荫婆娑中两情的喁喁私语,形影相随; “分携”时:执手相看,无语凝噎;“分携”后:形单影只,孤身一人。“分携”前的景象加重了“分携”时的感伤; “分携”后,楼、绿、路依旧,而人事日非,更易惹起对“分携”前的频频回味和“分携”时的累累怀想。这三个层面各有其规定的情感内涵,却又互相联系,最后归结于眼前的寻觅中。尽管词人在另一首《浪淘沙》中伤情叹道:“往事一潸然,莫过西园。”但他总是摆脱不得。西园如此容易触景伤怀,那就不去睹斯景,寻斯景吧,可是词人又总是身不由己,西园便成了词人情绪的对象化产物。不仅于此,词人以西园楼、路为审美对象,更以自身的内在情感为审美对象——体验和深味,于是,这首《风入松》就成了艺术的审美经验范本。“绿暗”深处,是令人神驰而又令人神伤的去处,字面给人以浓郁的色彩和景况印象,系总体描述性质,紧接的“一丝柳、一寸柔情”,却猛然分割为一丝一寸,从最细微处去描述情感。从“绿暗”的总体倏忽变为“丝柳”的个体,大得“空际转身”之妙(周济: 《四家词选序论》)。“柳”、“情”的同构对应,具有我们民族审美的意象色彩。梦窗的创构是把情用尺寸计量,并别开生面地将“一丝柳”和“一寸情”对应起来,那么,万千摇曳的柳丝则有着万千柔情荡漾了。这是从最细微、最极限处落笔,所形成的情感放大和扩散,具有极强的审美张力。
愁情如此,春寒如此,“料峭春寒中酒”。醉酒,是陶醉,抑是解脱,恐兼而有之;是伤春,抑或伤别,亦恐兼而有之。壶中日月长,醉里乾坤大,在醉乡去领略醒时的缕缕思绪,在梦乡去咀嚼那种种的况味。可是,“交加晓梦啼莺”,杂沓的莺啼打碎、惊破了晓梦。从表层意象上看,是莺惊梦境;而从深层意象上分析,则是词人梦思缠绕、迷离惝恍,当然易被莺声惊醒了。同时,这一句还包含着对啼莺的轻怨,不该打破他那略带甜味的幻梦。梦境打破,回到现实,人事日非,更添愁思。
如果说,词的上片的审美意绪概括为一个“愁”字,下片则是一个“痴”字。陈洵所言“纯是痴望神理”(《海绡说词》),确为的评。“西园日日扫林亭,依旧赏新晴。”按照一般常情,睹景而思人,那就采取“回避政策”,不去西园,但词人却偏偏要去西园,反常心理正体现出情感之痴。“依旧”,显示出跟“分携”前取同一形式。明知其无,却望其有;是自欺,却望自慰,这种矛盾心理状态,并没有形成情感的自我解脱,反而沉沦得无法超拔。于是,爆出这样两句绝妙好词: “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谭献云: “‘黄蜂’二句,是痴语,是深语。”这两句组合成一种意象,才显示出特有的美的魅力。“黄蜂频扑秋千索”,是可以设想体验出的意象,“有当时、纤手香凝”就是非类所思、异想天开的出实入虚了。两句有因果关系而又因果倒置,“香凝”才引得“黄蜂频扑”。对这两句的体味,又需联系上片,“听风听雨过清明”,风雨交并,自然香泽洗净,何来“香凝”? “西园日日扫林亭”,“日日”,可见时间之长,又何来“香凝”?这两句是幻觉幻化出的幻境。词人把情人“手香”,凝化、静态化,借以把情人的形象、词人的情思非现实地凝固、稳定、胶着在这特定的意象上。黄蜂频扑的动态化,进一步突现了香凝的静态化,从而把意象导入审美化。“当时纤手香凝”,“当时”至今,几多“日日”,仍香泽如初,突破了时间的自然限制,加以审美改造。陈洵笺曰: “见秋千而思纤手,因蜂扑而念香凝,纯是痴望神理。”愈痴则愈见其深,痴中见深,成了词人最具独特个性的审美情感。
尽管词人痴心妄想,但现实却在否定着。黄蜂频扑,但胃索静寂,伊人不至,非实体性的景象遂被化灭: “惆怅双鸳不到”。双鸳不到,久等静候而至于失望。约会失望而无愠怒,反觉自身惆怅,这就是谭献所说的“结处见温厚,也益见其情之痴”。唯其“温厚”,反觉怅然,则愈显其情之“深”。“幽阶一夜苔生”,脱化于庾肩吾《咏长信宫中草》: “全由履迹少,并欲上阶生。”李白《长干行》:“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但梦窗进行了改造。“苔生”是“一夜”之间形成的,把“日日”的时间长度缩短为“一夜”,更见情痴情深。因此,词人对庾、李句的改造,不是语言的符号改造,而是审美改造,使时间观念审美化了。
谭献《词综偶评》曰: “此是梦窗极经意词,有五季遗响。”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认为此词“情深而语极纯雅,词中高境也。”江淹《别赋》曰: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梦窗在此词中对人类最普遍的一种情感形态——别情,作了最富于个性色彩的审美体验和审美传达。他把情感推进到独特而深刻的层次上——痴。明知伊人已去,却“日日扫林亭”,翘盼她的到来;明知伊人不至,竟“依旧赏新晴”,一如往常。明知人去秋千空,竟感到“手香”如初。“双鸳不到”,犹望其至。这种情感的体验和选择,不同凡近,戛戛独造,创构出“痴”的美感心理形式。全词虽然具有“愁”思、“柔情”、“怅”绪,但都归结为“痴”情。
在词的意象组合结构上,以空间不变和时间的变,来触发愁情痴情的契机。或以“日日”的重叠,或以“一夜”,造成时间的拉长或压缩,用以表达或深化审美情绪。“风雨新晴,非一日间事,除了风雨,即是新晴。盖云,我只如此度日。扫林亭,犹望其还赏。”陈洵对此词时空结构的评述,很有识见。一切都依据审美情感的逻辑加以组合,而不是“七宝楼台”式的自然结构组合。
词人以风、雨、楼、路、柳、莺、黄蜂、秋千、幽阶、绿苔等景、物身上寻觅伊人,亦寻找到自身。双鸳不到的怅而不归,一夜苔生显示踪迹全无,情深情痴却见“温厚”的审美表达,使得此词获得了“词中高境”的美学称誉。
思去妾也。此意集中屡见。《渡江云》题曰“西湖清明”,是邂逅之始,此则别后第一个清明也。“楼前绿暗分携路”,此时觉翁当仍寓西湖。风雨新晴,非一日间事,除了风雨,即是新晴。盖云,我只如此度日。“扫林亭”,犹望其还赏,则无聊消遣。见秋千而思纤手,因蜂绕而念香凝,纯是痴情神理。“双鸳不到”,犹望其到,“一夜苔生”,踪迹全无,则惟日日惆怅而已。当味其词意酝酿处,不徒声容之美。(陈洵《海绡说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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