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怀诗(其二)》
端坐邻孤影,眇罔玄思劬。
偃蹇收神辔,领略综名书。
涉老咍双玄,披庄玩太初。
咏发清风集,触思皆恬愉。
俯欣质文蔚,仰悲二匠徂。
萧萧柱下回,寂寂蒙邑虚。
廓矣千载事,消液归空无。
无矣复何伤,万殊归一途。
道会贵冥想,罔象掇玄珠。
怅怏浊水际,几忘映清渠。
反鉴归澄漠,容与含道符。
心与理理密,形与物物疏。
萧索人事去,独与神明居。
在这首诗中,支遁将老庄思想与佛学会融一体,连类比附,铺陈发挥,给人以 “才藻惊绝”之感。
“端坐邻孤影”至 “领略综名书”可谓之启义之笔。“端坐邻孤影,眇罔玄思劬”,是写作者的身境心境。作者于悠悠岁月中独坐冥思,深深感到领悟玄理是一件非常劳苦的事情,所以不得不在困顿中收起驰骋于浩浩玄义中的思绪,静心地博览贤人的经典之著。
“涉老咍双玄”至“触思皆恬愉”,则具体写出了披阅圣贤之书的收获与欢愉。“双玄”,指有和无。《老子》一章中有: “常‘无’,欲以观其妙;常 ‘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咍”,犹快乐、欢愉。“太初”,指气的始初,即天地未分以前的状态。这里可作道的本原讲。《庄子·知北游》云:“外不观乎宇宙,内不知乎太初。”成玄英疏:“太初,道本也。”这四句的意思是说,涉猎 《老子》而恬悦于有和无的道理,披览《庄子》而玩味于天地原初的状态,则领略到了得道于“本无”的至上境界。在这样的心情下吟咏诗文,犹如清风徐来,思绪中充满了恬静愉悦。两晋时期,玄学取代经学而成为占统治地位的一种哲学思潮。而玄学家大多是社会名士,他们以出身门第、容貌举止和虚无玄远的 “清谈”相标榜,成为当时的一种风气。两晋佛教理论与当时流行的玄学相结合,形成了具有中国特色的般若学流派,使玄学与佛学趋于合流。如张湛的《列子注》,显然受了佛学的影响。而般若学各宗,则大都用玄学语言解释佛经,于是佛学逐渐兴盛于当世。而在般若学“六家七宗”的代表人物中,支遁玄谈妙美,神风清肃。孙兴么在《道贤论》中评说道: “支遁向秀,雅尚老庄,二人异时,风好玄同矣。”支遁谈论《庄子·逍遥游》,标揭新理,才藻俊拔,为当时一代名士所景仰。孙绰还在《道贤论》中以竹林七贤配佛教七道人,即以支遁配向秀、法护配山涛、帛法祖配嵇康、法乘配王戎、竺道潜配刘伶、于法兰配阮籍、于道邃配阮咸。所以说支遁既是高僧,又是名士; 他在诗文中妙谈老庄,则是自然的事情了。
“俯欣质文蔚”至“万殊归一途”,则是侧重于谈论玄事玄理。“柱下”,官名柱下史的略称,因常侍立在殿柱之下而得名,传说老子曾为周柱下史。“蒙邑”,战国时代宋国邑名。庄子为蒙邑人。“消液”,道家养生的一种具体方法。“消”,系动词; “液”,指金液还丹。这一段的意思是说,埋头研读老庄内容既深奥,文采又优美的文章,无限欣慕老庄之为人; 抬头纵观大千世界,不禁感叹老子和庄子早已不在人世。寒风的萧瑟之声在殿下回荡,落寞的蒙邑一片沉寂。千年古事已都化为虚无,即使消了金液还丹养生修炼,到头来一切都只不过是空无。不过空无并不值得悲伤,因为世界万物变化无常,最后必然会归结到空无这条道上来的。支道林在他的《即色游玄论》中认为,应该把本体与现象结合起来,通过现象去认识本体,反过来通过本体去认识现象,才能达到“二迹无寄,无有冥尽”,“明万物之自然”,“还群灵乎本无”,从而达到 “妙一寄无生” 的至上境界。
“道会贵冥想”至 “容与含道符”,则是借 《庄子》寓言中的人物,来说明心境对于修习的重要性。“罔象”,即象罔,《庄子》寓言中的人物。“罔”,即无;“象”,即形象。《庄子·天地》中有:“黄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仑之上,而南望还归,遗其玄珠。使知索之而不得,使离朱索之而不得,使吃诟索之而不得也。乃使象罔,象罔得之。”“象罔”,象则非无,罔则非有,超乎形象则为象罔。达象罔之境,则可无为而为之、无得而得之。“玄珠”,李善注引司马彪曰: “玄珠,喻道也。”“鉴”,照,映照的意思。《淮南子·说山训》有:“人莫鉴于沫雨,而鉴于澄水者,以其休止不荡也。”这段大意是说:要想修习并觉悟到道的至上要义,就得不停地静默思维; 只有达到了象罔那种无形无象、无欲无求的上乘境界,才能够获得真正的道。当人的心情被世间的烦恼所困扰而郁郁不乐的时候,就如同置身于浊流之边而失去了认识真理的面貌的能力; 而当达到物我两忘的心境时,就能在澄澈的清水中映现出道的本来面目。唯有这时,人的精神才能悠然自得地与佛学的经义融为一体。支遁不但学识渊博,而且一生中对般若经典用功甚勤。他在《 <庄子·逍遥游> 注》及《 <大小品对比要钞>序》中反复描述了 “至人”的精神境界,那就是“览通群书,凝神玄冥,灵虚响应,感通无方”,从而达到 “以之不动”“应变无穷”。这种般若思想中的至人之心,不仅契合于玄学,而且高于玄学,为晋时的清谈家们提供了更玄远、神秘的追求目标和精神享受。
诗的最后四句鲜明地提出了自己的人生追求。心与真理接近时,义理就会显得恢宏玄深; 身与万物接近时,万物却显得一片稀疏。让人世间一切冷冷落落的事情都从我的心中离去吧,我要与神明住在一起,修炼至人的境界。
这首诗由孤坐而始,至独居而终,于杳冥之中辟辩入世与出世的事理,运用具体而细腻的笔法描述自己修炼经义的心迹,可算是一篇辞清意深的言志之佳作。它也清楚地反映出东晋时佛教依附玄学之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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