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窗斜日霭深晖, 愁听寒螀泪湿衣。
        梦里分明见关塞,不知何路向金微^①。
        
        秋天一夜静无云,断续鸿声到晓闻。
        欲寄征人问消息,居延城外又移军^②。
        
        莎士比亚说过: “爱情是一种甜蜜的痛苦。” (转引自 《人生珍言录》 )当一对如胶似漆的夫妻分离之后,那天天的相厮相守,将化为无尽的相思相忆,而如蜜糖一般的爱情,也会变为黄连一样的痛苦。张仲素这两首 《秋闺思》 ,就十分生动而深刻地表现了这一主题。诗歌通过多方渲染和烘托,用婉转曲折的笔致,表现了一位女子对久戍不归的丈夫的深深的相思之苦,读来悱恻动人,感人至深。
        通读全诗,我们可以知道,这位闺中女子与征人原是一对恩爱夫妻,他们有着深厚的感情,过着甜蜜的生活。但是那时常有外族入侵,为了保卫边境,丈夫被征去戍边,而且久久没有回还。这位女子对丈夫的真诚的爱情,犹如窖中的酒曲,历时愈久而愈加浓郁。她日夜不停地思念,苦苦地期待着与丈夫的团聚。
        当黄昏来临的时候,那夕阳的柔光,透过绿色的窗纱进入闺中,宛如一缕烟霭,显得十分黯淡; 窗外的树上,寒蝉正在鸣叫,那叫声混和着凄凉。在这样愁惨的气氛中,女子的相思之苦愈加浓烈,忍不住流下了伤心的泪水,打湿了衣衫。渐渐地,她在凄清的愁绪和难排的忧思中进入了梦乡。啊,也许是精诚感动了上苍, 她终于来到了丈夫征戍的北方边地, 那一座座雄伟的关塞清楚地出现在眼前,自己马上就要同丈夫相见了,怎能不喜出望外! 然而,再仔细看时,却又不禁惘然了: 那纷歧的途路怎么走法? 自己丈夫居住的金微山究竟在什么地方?真是不胜惋惜,在梦中她竟无法同丈夫相会了。清夜梦回,那凄凉之苦,将会更加难耐,伤心的泪水又不知要淌下多少!
        有时,她竟然思念得通夜不眠。她在闺中辗转反侧,透过窗户,望见清秋时节晴朗的夜空,一碧如洗,银河静静地横贯天际,星星闪烁着清冷的幽光。从北国迁向南方的大雁,一队队从空中飞过,发出一阵阵悲凉的叫声,断断续续地传到枕边,更增加了凄冷的意味。听到这催人泪下的叫声,她自然想到了雁足传书的故事,但是,有哪一只大雁会给她带来丈夫的消息呢?反倒使她增添了对丈夫的种种想念: 秋天来了,边地寒冷,连大雁也向南迁,而自己的丈夫却仍然滞留北国,他将如何度过酷寒的隆冬? ……直到霜天破晓,她仍然忧思不断,不曾合眼。这种种悬念,使她更加放心不下。于是,她想写信到军营去打听丈夫的消息,免得总是这样日日夜夜地忧心如焚。但是,当她问询丈夫的住处时,又不禁愣住了: 原来驻扎在居延城外的军队,如今已经换防,丈夫也不知到哪里去了。这样,信又往哪里寄呢?新的征戍之地的情况又将如何呢?丈夫的情况既然难以打听,种种思念又将与日俱增,不眠之夜不知要持续到何年何月?
        从这两首诗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一个纯朴、善良、真诚而又痴情的女子的形象。她的日思夜念,体现出对丈夫的深切思恋和无限关切之情,字里行间充溢着极为深挚的爱情。这在唐代,实在是难能可贵的。然而,更为难能可贵的是,这位女子对丈夫的征戍不归,虽然满怀着难以忍受的思念之苦,但却不是消极抱怨,而是采取一种积极关心的态度,寄予无限的爱恋之情。这对于当时为维护祖国免遭异族侵略而战的边防将士,无疑是一种慰藉和鼓舞。这当中,也体现了女主人公把一己之私情与国家之大局统一起来的高尚品德,这在今天看来,也是不无积极意义的。这正是这两首诗多年来传诵不已的重要原因之一。
        这两首诗围绕着一个“思”字,多方面地调动了各种艺术手法,把女子对丈夫的深情厚爱表达得十分突出,令人难以忘怀。这在中国古代的爱情诗中,实在是难得的佳构。第一,作者把女主人公安排在容易触动寂寥情绪的清秋时节,而且又是在特别具有忧伤情绪的黄昏和夜晚,女子的孤寂之感和相思之苦,就显得更加深切了。第二,作者在诗中运用了与情绪密切相关的景物、光线、声音等要素,从各个不同的侧面来渲染了主人公的悲伤情绪。那碧窗斜日和清秋永夜的景象,不正是女主人公悲凉心境的外化么? 那霭然深晖和静夜无云的夜空,也正象征着女子的愁怀和凄冷。那寒蝉的哀鸣和鸿雁的嘹唳,更深化了女子难以遏止的悲伤。这些,对于表现女主人公的相思之苦,起了烘云托月的良好作用。第三,两首诗分开来独自成章,各有侧重,合而观之,则浑然一体,相互补充。第一首从黄昏落笔,直写到夜间梦断关塞,着重表现梦中之思; 第二首则从夜间写起,直到天明时欲问征人消息,着重表现了白日之念。两首诗写尽了日思夜念之情,把女子的心意表达得十分深刻,也与题目紧紧相扣。第四,特别值得称道的是,两首诗都安排了一个暗示性的结尾,富有出人意外的戏剧性,使得诗意曲折婉转,意境深厚。正如潘德舆在《养一斋诗话》中所说: “诗有一字诀曰 ‘厚’ 。偶咏唐人 ‘梦里分明见关塞,不知何路向金微’ 、‘欲寄征鸿(按: 原文如此) 问消息,居延城外又移军’ ,便觉深曲有味 今人只说到梦见关塞,托征鸿问消息便了,所以为公共之官,而寡薄不成文也。”由于作者对女子的思念之情体会深微,所以能够脱去老套,透过一层,独具匠心地写出了梦中相会无路、白日欲问不能的相思之痛,把情感表达得十分深厚,收到了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效果。
        相爱愈深,分离愈苦,这是古往今来爱情生活中的普遍现象。当我们读完此诗,掩卷沉思的时候,这位相思无尽的女子的形象,又一次浮现在眼前,她对爱情的专一和执著,使无数的读者感动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