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风波

2024-09-09 可可诗词网-言情赠友诗 https://www.kekeshici.com

        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莺穿柳带,犹压香衾卧。暖酥消,腻云亸、终日厌厌倦梳裹。无那! 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向鸡窗,只与蛮笺象管,拘束教吟课。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
        
        这是柳永俚词之代表作,写闺怨情思。上片写伤春情态,下片写惜春心态。
        封建社会,妇女随时有被男人抛弃之可能和不幸,闺房独守之孤寂生活给她们带来沉重之苦闷,尤其是面对大好春光之时更加叹息青春之虚度。柳永笔下这位少妇便是广大怨妇中之一个。“惨”、“愁”是女主人公主观伤春情感之外射效果; “绿”、“红”则是引起伤春情感之物质因素。此即王国维所谓“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之“有我之境” ( 《人间词话》 ) 。明媚春光中之绿叶红花本是极美好而沁润人心之物,说其惨、愁,这是何等无理之强加与责怪! 人未出场而情绪之哀伤已见。“芳心”句写少妇心事重重、无事在意、无事有心、百无聊赖之情绪,表现其心之灰、意之冷。说物凄惨愁苦,倒不如说她自己凄惨愁苦。春日、春花、柳舞、莺歌,一派洋洋春气,“上”、“穿”二字更显示出春天之生机和欢乐之气氛。然而这正反衬出少妇情绪之暗淡,一切美好事物在她看来只不过是在为自己献愁供恨罢了。她之愁闷并非一日如是,而 “自春来” 皆如是。看其情态描写镜头: 红日高照枝头,花俏莺啼,少妇仍倦恋于香暖之被。睡觉本可聊以解愁,说 “卧”而不说 “睡”,人当是醒着闲躺,愁竟有增无减,此正是李白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 (《宣州谢脁楼饯别校书叔云》)句之意境。再看特写镜头: 少妇面容憔悴,精神萎靡,不修边幅,头油消散而不重施,发髻蓬松下垂,散乱不堪。“消”、“亸”、“倦”极写其对梳洗打扮之冷淡态度。这种 “日晚倦梳头”(李清照 《武陵春》 ) 之形象接应前面 “芳心是事可可”之情绪。如此懒散之内务、之仪表正是一个无人赏爱而自惭形秽的女人之特征。柳永之笔先渲染其苦闷之情绪,然后描写其懒倦之行动,再刻画其懒散之形象,一层层、活生生塑造出一个不理事物之懒怠少妇及其百无聊赖之春怨情态。“无那” 一声叹息,宣泄出满腔哀怨之气。薄情郎之轻离别已足使她悲切,再加之去后连音讯都未盼到一个,悲哀之中便又添一份凄凉。“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一句与前面大段铺叙形成强烈对比: 一个因相思之苦而玉肌消瘦、红颜减色、精神萎顿,苦闷层层笼罩、困扰,其多情至此; 一个则扬长而去且音信杳无,其无情至此。这种心与心之交换是何等之不平等、不合理! 而这不平等、不合理则把少妇前面那种强加与责怪之无理转化为有理,揭示出少妇虽“无理”却至情的心态。
        下片描写内心世界。过片是少妇对自己情感之反思: 早知别离使自己如此痛苦,当初为何不把雕鞍锁住? “锁”字说是锁马,实则意在锁人亦锁其心。这种追悔之策在她看来极为明智,而实际上则是何等之不明智! 人之未来无法预料,追悔便毫无意义。刘熙载评柳词“明白而家常,善于叙事”。( 《艺概》 ) 此词便最为家常。“向鸡窗”以下数句是少妇想象自己留住心上人,并将他管束于书房,只准他每日吟诗填词之情景。她希望书斋生活能束缚他规矩地在家做学问,自己才可以守坐在情人身边闲拈针线整日陪伴。这便是她沉痛相思之理想化,但实在是一种极天真可爱之幻想,然而也是她心中之真境界、真情真语。“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 ( 《人间词话》 ) 这种夫妻相伴,宁静、闲适之家庭生活便是她追求的价值之所在。宇宙无限,人生短暂,此乃千古之大悲哀,而女人失去宝贵之青春则更为苦恼、悲哀,尚不说再加之正值风华正茂而失偶独处,让年华虚度之悲哀了。末二句正表现出这种惜春之忧患,亦即温庭筠词“春欲暮,思无穷” (《更漏子》 )句之意。
        爱得痴之女人,除了具有女人特有之嫉妒心理外还有情感之自私心理,往往惟恐别的女人会取代自己之爱情地位,惟恐情人之与己分离,故往往想管束情人,好使之专一于己,让爱情纯真长久。柳永正是抓住痴情女子这一特征而准确生动地用了“锁”、“只与”、“管束”几词,把少妇专横与自私之情态表现活灵活现。其意境可谓庸俗了,难怪为世诟病,《四库总目提要》就评柳词说“以俗为病”。而这位专横自私之女子不仅没使读者生厌,反令人体味到她那珍惜青春 珍惜爱情、专心至情、朴实纯真之美,觉得可爱可怜。在她专横自私之外壳里蕴藏着人性至美之内涵,这便是柳永“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鹤冲天》 ) 之蔑视封建礼教和等级观念,追求自由、平等的爱情之一份炽烈、坦率和自负之情,亦正是他所追求之“以俗为美”之境界。柳词情胜于辞,且“铺叙委婉,言近意远”。(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 冯煦赞道:“状难状之景,达难达之情,而出之以自然,自是北宋巨手。” ( 《蒿庵论词》) 此实非溢美之词。上片极写思妇被弃之忧伤,意在突出其心理之不平衡,下片与上片形成对比,意在追求其心理之平衡。对少妇追悔心态之描写在于表现她不甘示弱之性格,企图以幻想中之“强”来挽回自尊、心交之不平等和失落之败局,以求得到双方爱情态度之平衡感。这里实际又包含着强烈的爱情意识。所以下片比之上片,写得尤为动人,曲折地表达了少妇自怜自惜之惜春心态。
        柳永是一位纯粹的词人。词是他安身立命之地,他以真诚、以生命所写之词无不融和着他自己的身世之慨。不幸的是他的俚词遭到一些喜欢雅词的文人之反感,如晏殊对柳词之鄙视,“殊虽作曲子,不曾道 ‘彩线慵拈伴伊坐’ ”(张舜民 《画墁录》 );又如李清照 “词语尘下” ( 《词论》) 、陈廷焯 “意境不高”、“喁喁儿女私情耳” (《白雨斋词话》 ) 之贬。然而,不幸亦有幸,正是柳永被贬之词赢得了 “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 (叶楚得 《避暑录话》 ) 之盛誉。我以为,其重要原因正在于柳永敢于大胆直率地描写人性之美、个性之美、庸俗之美、病态之美,深刻反映了在封建礼教桎梏下之妇女追求平等自由之爱情,实现自我价值之心愿及其情感世界。而那 “喁喁儿女私情”不正是人世间最可爱最该珍视之一份,不正是文学中最深沉广阔之境界、千古不竭的永恒之主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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