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访汪辰初 (二首)
关桥乍泊旋相访②,问遍扬州识者疏。
市井草深寻巷入③,江城花满闭门居④。
僮惊客到饶蛮语⑤,箧付儿收只 《汉书》⑥。
我过七旬君逾八,笑啼同是再生余⑦。
犹忆城隅访旧年⑧,孤踪早上汉阳船⑨。
一家局促三间屋,廿载崎岖万里天⑩。
笔墨资生何处卖(11)? 艰危纪事异时传(12)。
白头相见留深坐, 又损瓶中籴米钱(⑬)。
作者与汪辰初两朝共事,相知既久,交谊甚深。这种交谊建立在共同抗清、坚持操守的基础下,因而即使分离后三十多年的天悬地隔,岁侵月蚀,亦不能丝毫磨损于心头。作者不辞古稀之年,两度远道访汪,其因正在于此。
诗作于康熙二十二年(1683) 三月第二次赴扬州访汪之时,次首忆及前次相访。两诗只淡淡描写寻访经过和对方生活的环境状况,一个忠贞不贰,正气凛然的白首遗民形象便浮现于楮墨,而其间款款流溢着作者的一往深情,亦如陈年老酒一般浓郁而醇厚。
前首从初抵扬州,四处访问,寻巷踵门到相见悲欢,一路顺序写来。全诗笔墨线条虽侧重于过程,但主旨在突出两人的友情和对方的气骨。首联“关桥乍泊旋相访,问遍扬州识者疏”两句,扬而复抑,特别是其中 “乍” 、“旋” 、“问遍” 等字眼的精心安排,表现作者欲见老友的急切心情,跃然纸上。“识者疏”强调对方的默默无闻,也在为下文铺垫。“疏”字用得恰到好处; 识者寥寥,故须“问遍扬州” ; 寥寥又并非全无,“问遍” 的结果才自然不会落空,这样便会有后面 “访” 的继续。诗句的语断意连处,全凭读者的体味补充。下联“市井草深寻巷入,江城花满闭门居”,以作者寻踪牵出对方居处实景。“市井”之中长满了野草,足见十分僻陋; 正值扬州城有名的“烟花三月”之时,却深院紧闭,难怪“问遍扬州识者疏” 了。这两句通过汪辰初居处的僻隐荒凉烘托他避世独立的形象。句中还暗用张仲蔚隐居不仕的典故,更说明他对清朝统治无声反抗的姿态。另外,汪辰初久仕南明,必为清廷捕杀的对象,深隐藏身自有避害的意思在。所以下句“僮惊客到饶蛮语”的“惊”字,不仅是家僮惊异于远客的口音,而且写出了汪辰初一家并不安全的处境。作者与汪辰初奔走闽、桂,语言杂有南方音,“饶蛮语”意兼双关,实写之外,也有对这一段抗清经历的暗示。这句是踵门所遇。下句为入室所见: “箧付儿收只《汉书》”。“收”字说明汪辰初正伏案作书,作者来访,才忙交与家人收起。作者用《汉书》借指汪辰初著南明史事,而且以“只”加以强调,这是对他坚守民族气节的进一步刻画。从下句我们知道,汪辰初已然八十老翁,南明政权彻底覆灭后,他归隐故乡,并未无所事事。仍鞠躬尽瘁,以著述尽一个先朝旧臣的义务。这种忠贞不渝的气骨精神是作者深为敬佩并引为同调的,因而格外标举。末两句归结到相见,申足题目的 “访”字。作者 《汪辰初文集序》 曾记载这次见面情况: “是时君八十四,予亦七十三矣。别三十五年而再现,涕泗久之。” “我过七旬君逾八,哭啼同是再生余”即上述情状的真实写照。
据钱秉镫《汪辰初文集序》记载推算,汪辰初归扬州约在康熙四年 (1665)以后,作者首次访汪当于康熙九年 (1670) 前后。二次访汪,自然勾起前次回忆,所以次首隔过见后详情的描述,从回忆上次访汪着笔,然后再跃回本题,这样就避免了平铺直叙。“犹忆”两字将思绪拉回 “旧年”。这里有个问题,既然作者曾到过汪辰初的家,二次相访,即使相隔十几年,记忆模糊,又何至于“问遍扬州”呢?两次访汪地点不同,一在 “市井”,一在 “城隅” 可作回答。原来汪辰初初返扬州,在城墙角落处卜居暂栖,以后才迁入市井深巷。次句倒叙作者出发地点,“早”字道出访旧心切。“一家局促三间屋”正写汪辰初居处的狭窄简陋,对句 “廿载崎岖万里天” 回忆他二十几年历尽艰辛奔走万里南天的经历。对比中突出了他投身抗清事业,许国忘家的品质。“笔墨资生何处卖”状其卖文度日的窘迫生活,“何处”流露着作者深切的同情关切。“艰危纪事异时传”歌颂他于艰难竭蹶之中,冒着杀身危险,要把民族反抗斗争的业绩留传于后世。其中 “艰危纪事”承前首 “箧付儿收只 《汉书》” 而来,说明汪辰初归返故里的二十几年一直未曾停息过南明史事的著述。以上两联四句,用清贫的生活映照其所从事的事业,深切感人地写出了一个白首遗民“贫贱不能移”的崇高品性。末联 “白头相见留深坐”与前首 “我过七旬君逾八”对应,复收束到 “相见”。老友再度重逢,自有无限衷肠可叙,“留深坐”意正在此。但令作者不安的是,“又损瓶中籴米钱”。老友来访,深坐晤谈款待乃自然之事。但作者想到的是对方计米度日的生活,由于自己给对方加重负担而隐隐内疚。因此,这句不仅进而刻画了汪辰初的穷困处境,而且在看似朴素平实的语句中,道出了两人友情的醇厚,只有真正以心相许的挚友,才会有这样细微的关心。结句细笔一勾,余韵悠悠。
钱秉镫诗风素以白描著称,这两首诗堪称代表。写人物避开正面着墨,注重抓取有代表性的相关细节,朴素道出,极少渲染雕饰,无过情之语,而神自现,情自浓,有寄至味于澹泊的艺术效应。至于两诗不落俗套的结构匠心,汪启东 《山泾草堂诗话》 有一段精辟的评说: “第一首迤逦写来,收到相见,访字意已足。次首颇难着笔,若再铺叙见后情形,究属平衍。却从昔年说入,一结方到本题,空灵活泼,化堆垛为烟云,此法得自老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