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中赠钱编修秉镫
一别秦淮将廿载②,天涯垂老看犹在。
断烟愁竹泣苍梧③,秃笔凄文来涨海④。
燕市鸡鸣动客轮⑤,九门驰道足黄尘⑥。
相逢不见金台侣⑦,但说荆轲是酒人。
康熙十二年(1673) 顾炎武北游至京,与上年来北京的钱秉镫相见,感念交集,作了这首诗赠与对方。
“一别秦淮将廿载,天涯垂老看犹在”。诗以这次会面为基点,开篇却从二十年前的秦淮相别写起,这就点出两人交谊的历史,炎武作此诗时六十一岁,四十三岁时被清廷逮捕入狱,次年出狱后避仇游金陵,又次年离金陵,其与秉镫秦淮相别,当在此时。其间不足二十年,首句言将“廿载”,举成数而已。二十年前的金陵一别,各自天涯,谁又能料到以后的生死存亡呢?不料二十年后又相聚于京城,虽垂垂老矣,但所幸两人都还健在,高兴还是意外?大概都有一些。“看犹在”三字正包含了旧友相见后亦惊亦喜的复杂情怀,也将诗思从追忆拉回现实。这两句乍驰复收,离合之间浓缩了别后二十年的时间跨度。三、四句写对方。“断烟愁竹泣苍梧”用任昉 《述异记》所载舜南巡不返,葬于苍梧之野,娥皇女英泪洒竹斑的典故,暗指桂王被害于昆明,寄托对亡明的无限哀痛。“断” 、“愁”、“泣”,字字含悲带泪,见出伤悼之深。钱秉镫顺治八年(1651)以前曾仕于桂王朝,因此这句同时也在暗示秉镫参加抗清斗争的经历,显然作者是以有这样的朋友为荣的。下句“秃笔”借杜甫诗称誉钱秉镫的文章。但这并非泛泛而论。“涨海”与上句“苍梧”相对,借指南明桂王朝所在地。秉镫《藏山阁文存》 均为自南明弘光朝到仕于桂王朝时所作,“来涨海”特指秉镫文章来自于抗清活动的切身经历,说明作者是从民族反抗的角度推许秉镫文章,这就道出了他们交谊的基础。这两句用典喻事,丝丝相扣,属对精切,以此可见作者功力。作为忠贞不渝的抗清志士,炎武敬重坚守民族大义者,自然极为鄙夷那些屈节仕清者。下两句 “燕市鸡鸣动客轮,九门驰道足黄尘”便是对这些人的讥刺: 每天鸡鸣之晨,都有许多应清廷征召的人不辞辛苦,驾车赶奔京城,车轮荡起的黄尘遮蔽了城中所有的道路。作者对这些人投以极大的轻蔑,更反衬出秉镫的独卓。下句 “相逢不见金台侣”顺接上联,“金台侣”借用燕昭王置黄金台求贤典故,契 “燕”地,转喻投效清廷的那些人; “相逢不见”表示对这些人视而不见,即不屑一顾,不与来往的意思。以上三句就诗题看是宕开的写法。末句 “但说荆轲是酒人”,以荆轲喻秉镫,突出其不畏强暴,豪侠仗义的品性; “但说”与 “不见”对照而转,一收回扣题旨,点出两人志同道合的亲密关系。
顾炎武与钱秉镫这次京城相见之时,南方的抗清力量基本被扑灭。像历史上历代新兴王朝一样,清王朝为了巩固统治,开始大量延揽先朝人士。许多人迫于压力,又看到复明已成旧梦,便纷纷应辟投效新朝。这样的背景下,作者在寸心不死地进行复明活动的同时,见到忠贞不渝的老友钱秉镫,自然格外亲切。诗中对钱秉镫的敬佩赞扬,对屈节仕清者的轻蔑讥刺,无不说明他们的友谊是共同坚守民族气节的志士的友谊。如果撇开封建传统道德不论,这种友谊无疑体现了人主体精神的力量,因而具有崇高性。另外,顾炎武作诗一向以用典的细密生僻著称,有时便难免滞涩。但这首七律不同,典事精切而不生冷,语句开合动荡,飘逸洒脱,是顾诗中的精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