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中期词人苏轼
八声甘州[1]寄参寥子[2]
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问钱塘江上[3],西兴浦口[4],几度斜晖[5]? 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谁似东坡老,白首忘机[6]。
记取西湖西畔[7],正春山好处,空翠烟霏。算诗人相得[8],如我与君稀。约他年,东还海道,愿谢公雅志莫相违[9]。西州路,不应回首,为我沾衣[10]。
[1]苏轼(1037—1101),字子瞻,号东坡居士,眉州(今四川眉山县)人。父苏洵、弟苏辙在当时都极负文名,文学史上合称“三苏”。苏轼自少年起即刻苦读书,涉猎极广。仁宗嘉祐二年(1057)进士及第,得到主考官欧阳修的热情赞扬。官至翰林学士、知制诰、礼部尚书。一生经历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徽宗五朝,几经贬谪,仕途坎坷。年轻时政治上即富于革新思想,但在革新内容及革新方法上与王安石政见不合。新法执政时,因反对新法被贬官。后来司马光执政时他又反对尽废新法。这样,在新旧两党的党争中苏轼屡遭排挤打击。曾因做诗讽刺新法,被人构陷入狱,后贬官黄州,晚年又远贬惠州、儋州。任地方官时勤政爱民,兴利除弊,深得民心。他在政治上主要受传统儒家思想影响,坚持德治仁政的理想,并表现出浓厚的忠君观念;但他又同时接受佛道思想影响,特别在人生态度上,表现出一种任运自然、随缘自适、安时处顺、旷达恬淡的思想倾向。苏轼是艺术上的全才,除文学外,书法和绘画都取得了很高的成就。在文学创作上,无论诗词散文都堪称大家,对后世有深远的影响。著有《东坡全集》、《东坡乐府》。八声甘州:词牌名。源于唐大曲,又名《甘州》、《潇潇雨》。[2]参寥子:佛教僧,名道潜,能诗,苏轼友。元祐六年(1091)苏轼将离杭州知州任去汴京(今河南开封)为翰林学士承旨时作。[3]钱塘江:浙江最大河流,注入杭州湾,江口呈喇叭状,以潮水壮观著名。[4]西兴:在钱塘江南,今杭州市对岸,萧山之西。[5]几度斜晖:意谓度过多少个伴随着斜阳西下的傍晚。[6]忘机:见《列子·黄帝》,传说海上有一个人喜欢鸥鸟,每天坐船到海上,鸥鸟便下来与他一起游玩。一天他父亲对他说,“吾闻鸥鸟皆从汝游,汝取来吾玩之”,于是他就有了捉鸟的“机心”(算计之心),从此鸥鸟再也不下来了。这里说苏轼清除机心,即心中淡泊,任其自然。[7]西湖:杭州风景名胜。[8]相得:相交,相知。[9]谢公雅志:《晋书·谢安传》载:谢安虽为大臣,“然东山之志始末不渝”,“造汎海之装,欲经略初定,自江道还东。雅志未就,遂遇疾笃”。雅志,很早立下的志愿。[10]“西州路”三句:《晋书·谢安传》载:安在世时,对外甥羊昙很好。安死后,其外甥羊昙“辍乐弥年,行不由西州路”。某次醉酒,过西州门,回忆往事,“悲感不已”,“恸哭而去”。西州,古建业城门名。晋宋间建业(今江苏南京)为扬州刺史治所,以治所在城西,故称西州。这里苏轼表示希望将来自己退隐的志愿终能实现,不致引起好友抱憾而涕泪沾湿衣裳。
定风波[1]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2]。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词。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3]。竹杖芒鞋轻胜马[4],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5],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6],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1]定风波:源于唐教坊曲,后用作词牌名。[2]此词为元丰五年(1082)在黄州作。沙湖:苏轼《书清泉寺》:“黄州东南三十里为沙湖……余将买田其间。” [3]何妨:无妨,不妨。吟啸:吟咏歌啸。意趣潇洒安闲,不以“穿林打叶声”为意之状。《晋书·阮籍传》:“登山临水,啸咏自若。”[4]芒鞋:草鞋。[5]料峭:形容春天的寒意。[6]萧瑟:指风雨。近人郑文焯《手批东坡乐府》:“此足征是翁坦荡之怀,任天而动。琢句亦瘦逸,能道眼前景。以曲笔直写胸臆,倚声能事尽之矣。”
念奴娇[1]
赤壁怀古[2]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3]。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4]。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5]。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6],小乔初嫁了[7],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8]、樯橹灰飞烟灭[9]。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10]。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11]。
[1]念奴娇:词牌名。唐天宝年间有一著名歌女名为念奴,因其音调高亢,遂以“念奴”取为调名。此词牌在宋词中以苏轼所填者最为著名。又名《大江东去》《酹江月》等。[2]赤壁:本指三国时吴将周瑜击破曹操的地方,在今湖北嘉鱼县境内。苏轼这首词中所写的则是黄州(今湖北黄冈)的赤壁矶,亦称赤鼻矶 [3]大江:即长江。淘:冲洗。风流人物:即“如风之行,如水之流”的那些有才气、富于激情的杰出人物。[4]故垒:旧日营垒。人道是:大家传说是。[5]“乱石”三句:意谓乱石穿过空中的云雾,震散了天上的云簇,惊人的巨浪似乎把山石堤岸都打裂了一样,汹涌的怒涛撞击着山岩陡壁,激起一团团、一堆堆水花,仿佛如白雪一般。“穿空”,一作“崩云”;“拍岸”一作“裂岸”。[6]公瑾:周瑜,字公瑾。[7]小乔:即乔玄的小女儿。乔玄有二女,都很美丽,长女嫁给孙策,次女嫁给了周瑜。[8]纶巾:青丝做成的头巾。[9]樯橹:指曹军的战船。一作“强虏”。[10]“故国”三句:意谓如果周瑜故国神游,一定会多情地笑我苏东坡一事无成,却白发早生。故国:指三国时的古战场。华发:花白头发。[11]尊:酒杯。酹:洒酒祭奠 (此词是苏东坡超旷词风的典型代表,词里透过对人生的悲慨而表现了一种旷达的宇宙观和历史观。虽然词中有作者政治理想徒然落空的悲哀,有他一事无成与周公瑾年轻有为的对比,但比较的结果并没有使作者像李后主那样从此沉溺于悲哀,而是用对历史的观照来化解这种悲哀:周公瑾风流有为,可最终不也被“大江东去”而“浪淘尽”了吗!作为一个人,应该培养自己通古今而观之的眼光,要学会把自己放到整个宇宙和历史的大背景中去,把一个人的荣辱、成败与整个人类历史的盛衰兴亡联系起来。这样才不至于把一已的利害计较得很多,也不会把小我的忧患和悲慨看得那么沉重,因为古往今来,有无数的历史人物在与你共同分担着这些盛衰兴亡、荣辱成败的悲慨。这就是历史的通观,也正是这首词之所以写得如此超旷通脱,如此博大开阔的原因所在。)
水调歌头[1]
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2]。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3]。不知天上宫阙[4],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5],高处不胜寒[6]。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7],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8]。
[1]水调新头:词牌名。相传隋炀帝开汴河时曾制《水调歌》,唐人演为大曲。大曲有散序、中序、入破三部分,“歌头”为中序中的第一章。[2]丙辰:宋神宗熙宁九年(1076)。子由:苏轼之弟苏辙,字子由。当时苏轼在密州,苏辙在济南。[3]把酒:持酒。[4]宫阙:即宫殿。[5]琼楼玉宇:想象天上的宫殿瑰丽无比,皆以玉石砌成。[6]胜:读作sheng,意思是禁受、承受。[7]朱阁:指华美的小楼。绮户:刻有美丽雕饰的门窗。[8]婵娟:月的别称。
永遇乐[1]
彭城夜宿燕子楼,梦盼盼,因作此词[2]。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紞如三鼓[3],铮然一叶[4],黯黯梦云惊断[5]。夜茫茫,重寻无处,觉来小园行遍[6]。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7]。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古今如梦,何曾梦觉? 但有旧欢新怨[8]。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9]。
[1]永遇乐:词牌名。又名《消息》。[2]这首词作于神宗元丰元年(1078) ,苏轼在徐州知州任上。彭城在今江苏省徐州市。白居易《燕子楼诗序》说:“徐州故尚书有爱妓曰盼盼,善歌舞,雅多风态。尚书既没,彭城有旧第,第中有小楼名燕子。盼盼因念旧爱而不嫁,居是楼十余年。”白序未言张尚书为谁,一般认为是张建封,实为其子张愔。[3]紞(dan)如三鼓:意谓从击鼓的声音上判断,可知已是三更了。紞:击鼓的声音。三鼓:三更天。[4]铮(zheng)然:树叶落在石阶上发出的声音。韩愈诗说:“空阶一叶下,铮若摧琅玕。”[5]黯黯:很迷茫很模糊的样子。梦云:意谓梦境就像天上的云一样飘忽渺茫、不可把捉。[6]觉来:醒来。[7]“天涯”三句:意谓我厌倦了这种到处飘泊的仕途生活,很想寻找归路,到故乡的山中去过田园生活,可是故乡渺茫,我不仅望断了眼,连心也望断了。[8]“古今”三句:意谓人生的梦幻很难苏醒,因为有许多悲欢恩怨之情的缠绕。很少有人能摆脱这种情感的纠缠。[9]“异时对”三句:是作者设想将来人们对着这黄楼夜景凭吊,也一定会为我长叹。黄楼:苏轼知徐州时为治理黄河水患所建的镇水之楼。(这首词表现出苏东坡的另外一种风格,即细腻婉转,柔美韶秀。一般人只注意欣赏苏词的豪放和超旷,但他不仅仅是超旷豪放的,他也有其委婉韶秀的一面。他有时将自己的悲慨表现得很含蓄委婉。开头的几个句子,都是一骈一散、一骈一散地整齐排列,而不是一口气地奔腾直下,这就从声音和口吻上形成了细腻婉转的风格基调。下半阙他开始明写自己的人生悲慨,但可以看出他是渐渐地在表达中摆脱这种悲慨:“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你看,他慢慢地就化解了这份悲慨:有盛就有衰,有来就有去,这是宇宙之间的一种无尽的循环。可是有谁能在尚未经历完自己一生旅途的时候,就突然从梦中清醒过来呢?又有几个人能从自己的悲欢得失之中跳出来而体会到大自然之中那一份永恒不变的美好呢?词篇借对燕子楼之关盼盼的感叹,来抒发作者自己的人生感慨,而且在古今的结合中,表现出一种哲理上的觉悟。)
西江月[1]
顷在黄州[2],春夜行蕲水中[3]。过酒家饮酒,醉,乘月至一溪桥上,解鞍曲肱[4],醉卧少休,及觉已晓。乱山攒拥[5],流水铿然[6],疑非人世也。书此语桥柱上。
照野弥弥浅浪[7],横空隐隐层霄[8]。 障泥未解玉��骄[9],我欲醉眠芳草。可惜一溪风月,莫教踏碎琼瑶[10],解鞍敧枕绿杨桥[11],杜宇一声春晓[12]。
[1]西江月:词牌名。原为唐教坊曲名,后用为词牌名。又名《步虚词》等。[2]顷在黄州:谓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 ,作者谪居黄州。[3]蕲(qi)水:水名,源于湖北蕲春县。[4]解鞍曲肱(gong):解鞍下马,弯着胳膊,当作枕头睡。肱:肘至手腕的部分。[5]乱山攒拥:指山峰与山石丛聚在一起。[6]流水铿然:流水淙淙声若金石。[7]“照野”句:意谓月光照在旷野里,微风吹过,月光闪动就像一片光明的波浪。弥弥:水波流动的样子。[8]“横空”句:层层的云气隐隐约约地横在天空。[9]“障泥”句:马儿矫健,因障泥披在它身上而更加神气。 障泥:马鞯(jian),是马鞍两边垂下来用以挡泥土的布。 玉��:雪白而骏健的马。[10]“莫教”句:意谓不要让马儿下水踏碎了这一溪的月色。琼瑶:美玉,比喻月光照在水中的倒影。[11]敧(yi):通“倚”,侧卧。[12]杜宇:杜鹃鸟,它的叫声好像说“不如归去”,常鸣于春夜之中。(一般的骑士只能在辽阔的原野上驭马扬鞭、纵横驰骋,一旦转到体育场里来,就难以施展他的骑术了。而苏东坡却不然,从他的作品中,我们不难看出,他不仅在长调的写作上能够驱使古今、纵横驰骋,充分展示他的天赋才华,而且在小词的写作上也很有成就和特色。虽然小词不能像写长调那样铺陈,但却能表现出一种刹那间的灵感来。这首小词是他从九死一生的患难中挣脱出来到黄州以后写的,且看他在解脱之后那“我欲醉眠芳草”的一份逍遥!那“杜宇一声春晓”之顿然觉醒后的一份惊喜。当你从睡梦中醒来,当你从人生沧桑的梦境里恍然清醒,忽然发现了一个你从来也不曾见到过的世界时,你是否也会有“杜宇一声春晓”的哲思与逸趣、顿悟与惊喜呢?)
水调歌头
黄州快哉亭,赠张偓佺[1]。
落日绣帘卷,亭下水连空。知君为我,新作窗户湿青红[2]。长记平山堂上[3],攲枕江南烟雨,渺渺没孤鸿[4]。认得醉翁语:“山色有无中”[5]。一千顷,都镜净,倒碧峰[6]。忽然浪起,掀舞一叶白头翁[7]。堪笑兰台公子[8],未解庄生天籁,刚道有雌雄[9]。一点浩然气[10],千里快哉风[11]。
[1]北宋神宗元丰六年(1083),苏轼谪居黄州时,有友人张怀民,字偓佺,又字梦得,在黄州宅舍西南的长江边建筑一所亭台。苏轼为此亭起名为快哉亭,同时填写了这首《黄州快哉亭赠张偓佺》词以赠之。[2]作:即建造。窗户湿青红:亭台的门窗涂着青红相间的油漆,色彩极为绚丽。“湿”为动词,在此含有油漆未干之意。[3]平山堂:在今江苏扬州西北蜀岗法净寺内,是欧阳修于宋仁宗庆历(1041—1048)年间修建。欧阳修写有《朝中措· 平山堂》词(见前文欧阳修一讲)。[4]渺渺:幽远的样子。孤鸿:指失群的大雁。[5]认得:体会到,领略到。醉翁:指欧阳修。欧词《朝中措·平山堂》中有“山色有无中”句。[6]镜净:犹言江水清澈平净像镜面一样。倒碧峰:指青碧的山峰倒映在江水中。[7]一叶:即一条小船。白头翁:这里指驾船的白发人。[8]兰台公子:指宋玉。据说宋玉曾随楚襄王游于兰台(今湖北钟祥县东),故称兰台公子。[9]庄生:即庄周。天籁:自然界所发出的声响。《庄子· 齐物论》曰:“女(汝)闻人籁,而未闻地籁;女闻地籁,而未闻天籁。” 刚道有雌雄:硬是说风也有雌雄。宋玉《风赋》中说风有雌雄之风,雄风乃“大王之风”,雌风乃“庶人之风”。刚道,偏说、硬说。[10]浩然气:正大刚直之气。《孟子·公孙丑上》 :“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古人认为“浩然之气”是最高的正气和节操。[11]快哉风:语出宋玉《风赋》:“有风飒然而至,王乃披襟而当之曰:‘快哉,此风!’”
临江仙[1]
夜归临皋[2]
夜饮东坡醒复醉[3],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4]。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长恨此身非我有[5],何时忘却营营[6]? 夜阑风静縠纹平[7]。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8]。
[1]临江仙:词牌名。源于唐教坊曲。因原曲多用来咏水仙故名“临江仙”。[2]这首词作于元丰五年(1082)九月。临皋:地名,在黄州城南长江边上,作者贬居黄州时在此有寓所。[3]东坡:地名,在黄冈城东,原是一片营房废地,作者谪居黄州后,请得此地,并在此修建了房屋,作为游息之所。作者自号东坡,即源于此。[4]鼻息:打鼾的声音。[5]“长恨”句:《庄子·知北游》:“舜问乎丞曰:‘道可得而有乎?’曰:‘汝身非汝有也,汝何得有夫道?’舜曰:‘吾身非吾有也,孰有之哉?’曰:‘是天地之委形也。’”[6]营营:往来不断的样子。这里指为功名利禄而奔波劳碌。[7]夜阑:夜深。縠纹:指水的波纹。縠,绉纱,一种有皱纹的丝织品。[8]“小舟”二句:表示要弃官不做,隐居江湖以托余生。
江城子[1]
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2]
十年生死两茫茫[3],不思量[4],自难忘。千里孤坟[5],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6]: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7],小轩窗[8],正梳妆,相顾无言[9],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10]:明月夜,短松冈[11]。
[1]江城子:词牌名,又名《江神子》《水晶帘》等。[2]乙卯:为宋神宗熙宁八年(1075)。[3]十年:苏轼妻王弗死于英宗治平二年(1065),至作此词正好是十年。两茫茫:是从生者和死者两方面说的,生死幽隔,渺茫不见。[4]思量(liang):思念。[5]千里孤坟:王弗葬于眉山东北彭山县安镇乡可龙里,时作者知密州(今山东诸城县),远隔千里。[6]纵使:即使。[7]幽梦:形容梦境隐约,迷离飘忽。[8]小轩窗:意指小房的窗下。[9]顾:看。[10]料得:料想到。[11]短松冈:种着松树的山冈,词句承前“千里孤坟”句意,指亡妻的坟墓所在之地。结尾这三句从梦境回到现实,面对冷月清光洒满亡人长眠的松冈,重又陷入“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的无尽悲哀之中。
江城子
密州出猎[1]
老夫聊发少年狂[2],左牵黄,右擎苍[3]。锦帽貂裘[4],千骑卷平冈[5]。为报倾城随太守[6],亲射虎,看孙郎[7]。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8]。会挽雕弓如满月[9],西北望,射天狼[10]。
[1]一作《江神子·猎词》。熙宁八年(1075)十月,苏轼作为密州知府,在往常山祭祀的归途中与同官会猎时作。[2]老夫:苏轼自称,其实年仅四十。聊:聊且。少年狂:指少年狂放不羁的情感。[3]“左牵”二句:鹰犬都是猎人用来擒捕鸟兽的。[4]锦帽:锦制的帽子。貂裘:貂鼠皮做成的皮袍。[5]卷:形容大批马队奔驰如卷席。[6]“为报”句:为了报答全城人都来观看太守打猎的盛情。倾城:全城的人。太守:州郡的长官,苏轼自指。[7]孙郎:三国时东吴孙权曾亲乘马射虎。见《三国志·吴书·吴主传》。[8]“持节”二句:《史记·冯唐列传》载:西汉魏尚为云中郡(今内蒙古托克托东北)守,抵御匈奴颇有功绩,因上报战果数字稍有出入被削职。冯唐向汉文帝劝谏,文帝即派冯唐持节(使者凭证)赦魏尚,恢复他的云中太守职位。此两句是希望朝廷有一天派使者前来委自己以守边重任。[9]会:将要。满月:形容把弓全部拉开,如盈满圆月,箭可射得劲远。[10]天狼:星宿名,古人以为主侵掠。此指当时西夏和北方的辽国。(本词为苏轼豪放词创作的标志性作品,他有意识与词坛盛行的柔婉之风立异。他在《与鲜于子骏》中云:“近却颇作小词,虽无柳七郎(柳永)风味,亦自是一家。呵呵! 数日前猎于郊外,所获颇多;作得一阕,令东州壮士抵掌顿足而歌之,吹笛击鼓以为节,颇壮观也。”)
水龙吟[1]
次韵章质夫《杨花词》[2]
似花还似非花[3],也无人惜从教坠[4]。抛家傍路[5],思量却是,无情有思[6]。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7]。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8]。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 一池萍碎[9]。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1]水龙吟:词牌名。又名《一捻红》。[2]此词为元丰三年(1080) 在黄州作。章楶(jie),字质夫,作有《水龙吟》(燕忙莺懒花残)。苏轼《与章质夫》云:“《柳花》词妙绝,使来者何以措词。本不敢继作,又思公正柳花飞时出巡按,坐想四子,闭门愁断,故写其意,次韵一首寄云,亦告以不示人也。”[3]“似花”句:意谓杨花既像花又不像花。清刘熙载《艺概·词曲概》:“此句可作全词评语,盖不离不即也。”[4]从:任凭。教:使。[5]抛家傍路:指杨花飞离枝头,坠落路旁。[6]无情有思:看似无情,却有意思。“思”与柳丝之“丝”同音双关。此化用杜甫《白丝行》“落絮游丝亦有情”句意。[7]“萦损”三句:写柳絮飘飞时引起的闺愁及思妇的娇困情态。[8]“梦随”三句:翻用唐金昌绪《春怨》(黄莺)“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诗意。[9]萍碎:苏轼原注:“杨花落水淡浮萍,验之信然。”又其《再次韵曾仲锦荔支》诗自注:“飞絮落水中,经宿即为浮萍。”此为古代传说,是诗人想象之词,不足信。(清人沈谦《填词杂说》评本词:“幽怨缠绵,直是言情,非复咏物。”近人王国维《人间词话》:“咏物之词,自以东坡《水龙吟》为最工。”由此可以见苏词各方面的成就。)
[解读鉴赏]
身为一代文豪的苏东坡,以其德业文章而永垂青史,他的一生,表现了过人的才情和智慧。对别的词人,我们可以不详细介绍他们的生平经历,但要想了解苏东坡的才情与智慧,就必须从他早年的成长经历谈起。《宋史》的传记记载,苏轼幼年时因其父苏洵四方游学,便由母亲程氏“亲授以书”。他天资聪颖,凡“闻古今成败”,都能语其要。有一次听母亲读《后汉书·范滂传》:范滂是东汉党锢之祸中的受害者。桓帝时,冀州有盗贼,朝廷命他为清诏使,他立志要有所作为,便登车揽辔,走马上任,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当后来党锢之祸发生时,他不委曲求全,宁肯付上生命的代价。在他准备舍生取义时,曾为老母在堂、养育之恩未报而深感愧疚。然而其母却说:能以这样好的理由去死,死亦何憾?人怎么能够既希望有品德节义的令名,又希望能富贵寿考呢。苏轼听到此,便问母亲:“轼若为滂,母许之否乎?”意思是,我将来若遇到这类生死的抉择,也采取范滂的做法,您是否也能像范母那样割舍得下呢?苏母回答说:“汝能为滂,我顾不能为滂母耶?”一般而言,个性不同的人,即使同在一起读书,同读一本书,尽管所接触的内容相同,但每个人的收获却不尽相同,这是由人的天性禀赋所决定的。苏轼天性中原本就有一种忠义奋发、欲以天下为己任的用世怀抱,因此他才深为范滂杀身成仁、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品德节义所打动,所以他才能在日后的宦海波澜中,不盲从,不苟且,始终坚持自己的理想、意志和怀抱,所以他才不管位卑位高,不管在朝在野,不管何时何地,都在力所能及时地为国家百姓兴利除弊。这种“士当以天下为己任”的理想志意,这种对国家、对人民忠爱不渝、恪尽天职的品德节义,正是他所以能具有第一流情感的根源所在。
此外,传记上还记载苏轼幼年曾与僧人密切交往,受佛家思想的影响,长大之后“既读庄子”,又为之所打动。他曾说:“吾昔有见,口未能言,今见是书,得吾心矣”可见早在接触庄子之前,他就已经有了对宇宙、人生、历史的感悟、见解在心了,所以他才会在“今见是书”之后,与那位人类历史上大彻大悟的智者一见如故,心心相通。那么究竟他从《庄子》中得到了些什么呢?总观苏轼之向往高远、善处穷通的一生,不难发现,使他得之于心的,正是老庄专门用以应付外物之变的“齐死生,一毁誉,轻富贵,安贫贱”的静而达、超旷而逍遥的精神持守。其中有击水三千里,扶摇直上九万里的鲲鹏;有大水滔天,大旱熔金,也不为之所伤害的藐姑射山之神人;还有那操刀十九载,深谙解牛之道,致使牛骨架与刀刃两相无碍的庖丁。所以,他才能不被后半生连续十几次的谗毁、贬逐所击败;才能在艰险忧患的境况中安然自处,始终保持了一种拿得起、放得下的豁达从容之心态。苏东坡最可贵的优点是他不褊狭、不拘执。他生来具有极强的、对于各种事物的要义、道理的摄取能力,经史古籍的阅读,形成了他通古今之变的思想观照;对《庄子》诸书的感悟,使他获得了融天地、宇宙于一身的精神贯通。在他的精神世界里,似乎有一个庞大无极的,集儒、道、佛、史诸家之精髓而自然混成的独特而完整的思想体系,这也就是他所以能具备第一流智慧的根源所在。
在前文解读晏、欧时,我们就曾讲过,北宋的一些名臣,往往于其德业文章之外,以游戏的笔墨沉溺于小词的写作,并在无意当中流露出他们的理想怀抱、品格和修养。苏东坡也不例外。他在仕途受挫,以余力所写的词作中,就充分表现出前文所说的那种第一流的情感和智慧。我们还曾说过,一个人的人格即是他的风格。凡是真正富于智慧才华的人,无论做任何事,总是出手不凡的。正如苏东坡在智慧上能集诸家众说之精华一样,在词的写作上,也博收众家之长。他的词中,有冯延巳挚烈深沉的执著,有李后主滔滔滚滚的奔放,有晏殊情中有思的圆融,有欧阳修疏隽豪放的意兴与柳永开阔博大的气象……但奇怪的是,他在遍汲各家之不同特点之后,唯独放弃了各家的共同特点,即闺阁园亭、伤春怨别的传统题材。这在自晚唐五代以来的词“逐弦吹之音,为侧艳之词”的历史演进中,无疑是一大突破。不但如此,他还以自己的写作实践,开创了“东坡词颇似老杜诗,以其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刘熙载《艺概》)的新风气,从而把词的诗化推上了最高峰。胡寅在《酒边词·序》中曾说:“眉山苏氏,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婉转之度,使人登高望远,举首高歌,而逸怀浩气,超然乎尘垢之外。”这话概括了他在词史发展演进中的成就和贡献,其中的那一股超乎尘垢之外的“逸怀浩气”,来源于苏轼那一流的情感与智慧,并决定了苏词独具的疏隽超旷之风格。当然,苏词不仅只有一种风格,但最主要的,最能区别于其他词人的,还是他的疏隽与超旷。许多人喜欢用“豪放”二字来称述他,并把他与南宋的辛弃疾并称为豪放词人。但苏、辛两家的风格实在并不尽同。王国维说:“东坡之词旷,稼轩之词豪。”(《人间词话》)虽说二人皆有能“放”的一面,但辛词之“放”乃是一种英雄豪杰、忠义愤发之气,而苏词则是一种天趣独到的超逸旷达之怀。苏词在用情的态度上具有一种豁然超解的美感,如同天风海雨,飘然而来,倏然而去,刘熙载称之为“悬崖撒手处,无咎莫能追蹑矣”(《艺概》)。但因此也不免使人感到苏轼超脱得太容易,旷达得太轻松了,甚至有人怀疑他俨然具有“神仙出世之姿”(《艺概》)。“超乎尘垢之外”,是否就“短于情”或“不及情”呢?近人夏敬观曾把苏词超旷的特色分作两类,一类“如春花散空,不着迹象……正如天风海涛之曲,中多幽咽怨断之音,此其上乘”;另一类“若夫激昂排宕,不可一世之概,陈无己所谓‘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乃其第二乘也”(《映庵手批东坡词》)。后者主要指苏轼早期于超旷中流露有一些粗率弊病的词作,这多是由于东坡才气过人,俗话说“才”大“气”粗,所以为词下笔之际,难免有率意之处。而另外一类属于“上乘”的作品,则既有超旷的特质,也不流于粗豪;既有“寄慨无端”的幽咽怨断之音,又能将这种幽咽的悲慨表现得如“春花散空,不着迹象”,因而才不易为一般人所察觉。他的许多写于仕宦失意,流转外地时的词,表面看起来,都很潇洒飘逸、超然旷达,然而其中却时而隐现出一种失意、流转之悲。如《水调歌头》中的“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其中隐然表现出他内心深处的一种入世与出世之间的矛盾悲慨。再如他著名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开篇数句“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其气象固然高远不凡,结尾的“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语气也甚为旷达,但事实上却在“公瑾当年”的“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与自己壮志未酬,被贬黄州而“早生华发”的对比中,蕴含了深痛的悲慨。苏东坡虽然“以诗为词”,但无论他词中有多少浩气逸怀,有多少豪情壮志,其最好的作品中,总有一种曲折幽微的情思。那是将逸怀浩气、豪情壮志与词之“要眇宜修”的特质结合起来的一流之作,是他用世之志意(一流的情感)与超旷之襟抱(一流的智慧)相融会所达成的最高境界。是后世既无此学识志意,更无此性情襟抱的人无论怎样也无法学到的。这是苏词之开拓中所表现出的一种最可贵的成就。《念奴娇·赤壁怀古》有一点近似这类作品,但毕竟开阔飞扬之处多,而幽微隐约之处少。那么我们就来看他另一首真正如“天风海涛之曲,中多幽咽怨断之音”,同时在表现上又似“春花散空,不着迹象”的词——《八声甘州·寄参寥子》。
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问钱塘江上,西兴浦口,几度斜晖?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谁似东坡老,白首忘机。记取西湖西畔,正春山好处,空翠烟霏。算诗人相得,如我与君稀。约他年,东还海道,愿谢公雅志莫相违。西州路,不应回首,为我沾衣。
这首词写于苏轼第二次离开杭州之际。他一生曾两度被贬杭州。第一次是在神宗任用王安石变法期间,苏东坡因上万言书批评新法的缺陷而触怒了执政的新党,因而被逐为杭州通判。第二次是神宗死后的元祐(1086—1094)年间。中国封建制度历来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哲宗继位后因年幼无知,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是宣仁太后掌朝听政。宣仁太后起用了曾经激烈反对过新党的司马光为宰相,并把因反对新党而被贬出去的人都召回来,苏轼也在其中。苏东坡的胸怀宽广、志向远大还表现在他从不计较个人恩怨。回朝之后,他非但没因受过新党排挤就一味地否定新党,反倒因为不同意将新法一概废除而得罪了旧党。结果苏轼便以与司马光论政不合为由请求外放,做了杭州的知州。不久,他又接到了回朝的命令,这首词就是他在奉命还朝之前写给杭州的好朋友参寥子的。
此词开篇二句“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真是逸怀浩气,喷薄而出。前文讲过,苏词汇聚了前辈词人的各种精华,这两句词其气势之奔放、气象之博大,较之李煜和柳永,实在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它既非出于亡国之君的极痛深悲,也非源自失意词人、落拓秋士的无限伤感,它是历尽人间沧海,身经大浪淘沙之后才获得的智慧哲思。宇宙人生充满着兴盛衰亡的变化和聚散离合的往复,在这“有情”、“无情”及“来”与“往”的对举中,隐含着多少悲喜祸福的变迁。“问钱塘江上,西兴浦口,几度斜晖?”西兴浦是钱塘江观潮的地方,就在这每一天、每一月的风来风往,潮涨潮落之中,多少岁月年华和人间往事被冲刷殆尽了,那真是“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 且不用说历史古今的变化,只以宋朝眼前的党争而言,“俯仰”之间,多少人被无情之风潮吞没了。这两句含有无限的苍凉悲慨,因为苏东坡不仅是政海波涛中的观潮者,更是一个弄潮人。写此词时,他先后经历了自杭州而密州、徐州、湖州、黄州、汝州、又杭州的七次贬逐,特别是经过那次大难不死的“乌台诗案”之后,他对宦海波澜之中变幻莫测的潮来、潮往、有情、无情,有了更加深切的感受和体验,同时也有了更加洞达、通脱的精神了悟。所以他接着说:“谁似东坡老,白首忘机”,仿佛超身一跃而起,就从悲慨中挣脱出来了。“忘机”见于《列子·黄帝》,“忘机”是说苏轼在历尽人生风雨、宦海浮沉之后,早已把得失荣辱、机智巧诈置之度外了。此次奉旨还朝,等待他的是福、是祸还很难预测,想到与人生知己分别在即,一种人生无定在、聚散两依依的酸楚油然而生,所以下面说“记取西湖西畔,正春山好处,空翠烟霏。算诗人相得,如我与君稀”,这才是苏东坡最难以忘怀、最难以摆脱的情感,即他超旷中的多情。如此美妙的西湖胜景,为这对友人增添过多少欣悦欢愉。况且苏轼两度来此为官,对西湖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产生了深厚的感情,更何况还有这里的人民、朋友,特别是像参寥子这样懂音乐、能诗文、得大道的僧友。这本是千古难求的美好遇合,而现在却要被迫分离,此去何时才能再相会?一想到政海之中的风云变幻,苏东坡自知若要坚持理想、操守和节义,免不了还要再遭迫害,于是他满怀悲慨地与参寥子约定:“约他年,东还海道,愿谢公雅志莫相违。”“谢公”是指东晋谢安(字安石),当年他隐居在东山,不肯出山为官,后因百姓们呼吁“安石不出,如苍生何”,于是他才出山辅佐东晋,淝水一战打败了前秦苻坚,立了大功。但自古历史上从来都是功高见嫉,后来他果然受到佞臣的谗毁与朝廷的猜忌,他决定离开首都建康,在临行之前,他“造泛海之装”,准备“东还海道”,从水路回到他当年隐居的东山去。但他刚走到新城就生病了,只得又回建康治病,此时他已不能走路了,被人用轿子抬过了通向建康的西州门。到建康后不久就死了。谢安死后,他的外甥羊昙发誓“行不过西州路”。可是有一天羊昙醉酒后不知不觉间就来到了西州门。当他清醒之后,想到舅父由此门出去后再没能生还,就忍不住痛哭流涕。苏轼这里用此典故自比谢安,他说咱们也订一个后约,如果有一天我再被贬出首都汴京时,希望也像谢安一样“东还海道”返回杭州,但愿这能够如愿以偿,别像谢安那样身与愿违。“西州路,不应回首,为我沾衣”,是说想我苏轼不会像谢安那样此去不返,死在首都;想你参寥子有朝一日经过西州路时也不会像羊昙那样,为我的不能生还而泪湿衣衫!这真是悲痛欲绝之意,悲慨万端之语,悲壮至极之境!佛家说“才说无便是有”,当他说不要为我死而哭泣时,正是他内心已经想到了这种结果。可见苏东坡对自己的前途命运有着多么冷静清醒的认识。不过苏轼内心中的血泪与悲慨在他那天风海涛、漫天舒卷之中,显得那么疏放壮美,幽咽绵长。这才是苏轼词的最高成就和最佳境界!只有了解了这一点,才可能更深入、更透彻地体会和欣赏他的隽逸和超旷。下面我们就来看他一首疏隽超旷的《定风波》小词: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这是苏轼于“乌台诗案”幸免于难之后被贬黄州所作。关于“乌台诗案”的大致经过是这样的——原来苏轼早年曾因反对新法中的某些弊端而遭到迫害,被一贬再贬,在他被贬往湖州所写的“谢表”里曾说过“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可牧养小民”的话。意思说朝廷深知我是个傻瓜,不懂得投机取巧,无法侍奉那些台上的新党;但念我年岁大了,不可能再惹麻烦了,也许还能当个小小的地方官来管理小百姓。这话里确实有些牢骚,结果被攻击他的党人摘录去,诬告他诽谤朝廷。另外苏轼还写过两首咏桧树的诗,其中有“根到九泉无曲处,此心唯有蛰龙知”两句,是说我从桧树外表挺立的样子想象它的根须也不会是弯曲的,但这种正直的根本有谁能认识呢?如果地下有蛰龙的话。也许只有它才能知道桧树正直不弯的根本。于是这竟招来横祸,因为古代中国,龙一向是天子的象征,天子本来是飞龙在天的,可你说:只有地下的龙才知道你,蛰龙到底是谁呢?这岂不是犯了叛逆的死罪。从此政府派人捕捉他,把他打入御史台监狱里。御史台的院子里有很多柏树,树上有乌鸦栖息,因此也叫乌台。苏轼在狱中给其弟(子由)的诗里曾说:“柏台霜冷夜凄凄,风动琅珰月向低 梦绕云山心似鹿,魂飞汤火命如鸡。”可以想见他在狱中受尽了精神和肉体上的折磨。好在神宗还是一个明白人,当他看了那些诬陷苏轼的证据后说:“彼自咏桧,何预朕事,自古称龙者多矣,如荀氏八龙、孔明卧龙,岂人君也!”于是这才免除了苏轼的死罪,将他贬到黄州作了团练副使。这首《定风波》以及《念奴娇·赤壁怀古》、《前赤壁赋》、《后赤壁赋》等著名的诗文都是此一时期所作。
这首词的前面有段序文:“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沙湖在黄州东南30里。一日,在去沙湖的路上遇雨。本来他们是带着雨具的,但开始他们以为不需要,就让人先带走了。不料后来竟下起雨来,同行者都显得惊慌失措,狼狈不堪,唯有苏东坡“不觉”,这倒并非是他麻木迟钝,而是他清楚地知道:狂风骤雨不会久长,紧张和狼狈也于事无补。果然没多久,雨停天晴了。由此,苏轼联想到自己风雨飘摇中的大半生经历,于是他就借题发挥,写下了这首充满人生智慧和哲理的小词。“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天下有许多事情,不会因为你心理上的畏惧而改变其现状,当暴风雨向你袭来,而你又无法回避它时,紧张与畏惧不仅无济于事,反而有可能滑倒在泥泞中,加重对你的伤害。因此你要有一种,从宗教来说是一种定力,从道德来说是一种持守。自然界的风雨虽不足道,但若要在人生的风吹雨打中站稳脚跟,不被打倒,就必须具备这种定力和持守。儒家的持守就是“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陶渊明诗说:“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无车马喧”是由于陶公的心境远离了车水马龙、人声嘈杂的尘世;“莫听穿林打叶声”也是因为苏公不以其为然。儒家提倡“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这似乎很夸张,但人应该具备这种修养。好,既然不为外物所动,难道就站在那里情愿挨打,并声称我不在乎风吹雨打吗?那就是鲁迅所说的阿Q精神。天下许多事情看来很相似,但只差那么一点点,就完全不同了。超脱是好的,但麻木迟钝就不应该了。你可以不在乎外界的打击,但你麻木不仁,痛痒不分,站在原地甘愿忍受打击,实在是太蠢了。所以苏东坡接下去就说:“何妨吟啸且徐行”。瞧,这有多么潇洒,非但“莫听”风吹雨打,还能伴随着风雨声而“吟啸”(吟诗歌唱)着从容地走自己的路。人要训练自己在心境上留有余裕,保持一份化悲苦为乐趣的赏玩的意兴。苏轼晚年曾被贬至荒凉偏僻的海南岛,他非但没有抱怨,反而还欣然自得地写诗道:“九死蛮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六月二十日夜渡海》)《圣经·新约》上说:万事都互相效力,使信主的人得益处。如果我们不提宗教,只从哲学修养上讲,那就是说你无论在任何环境中,无论做任何事情,都要学会在各种环境和事物的相互作用中,汲取于你有益处的东西。苏东坡就具有这种能力;不管是自然界的一场风雨,还是人生之中的某种意外遭遇,他都能从中获得精神智慧上的启迪,所以他才有“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洒脱旷达。这正是超旷豪迈与“阿Q”精神的本质区别 苏东坡之可贵还在于,他人生的自我完成,完全是在“无待于外”的情况下实现的,在任何环境中,他都是求诸己,而非求诸人;求诸内,而不是求诸外的。谁都晓得,风雨兼程之中,若有一匹马最好,但若没有的话,每个人的反应就会不同了。苏东坡在“竹杖芒鞋”为护身防雨的仅有之物时认为,它们也自有其轻松舒适、胜似于马的优越之处。这样想来,还有什么可畏惧和遗憾的呢?所以说“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这是多么强有力的自持、自立和自信!至此,苏东坡所写的已经不是自然界的风雨了。“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苏轼常常喜欢写梦中觉醒的境界,像“人生如梦”、“古今如梦”等等,此处不是梦醒,而是酒醒,这同样也是一种觉醒。人在觉醒之初,都会有“微冷”的感觉,何况在料峭春寒中。但后面的“山头斜照却相迎”,一下子将寒冷全部驱散了。“相迎”二字很妙,当你刚刚从风雨寒冷中经过,偶一抬头,看到雨过天晴,霞晖斜照,心中立即会充满亲切、温暖和振奋的感觉,人生中也常常会有这种体会。以苏东坡而言,“乌台诗案”在他的一生中,无异于料峭春寒中的一场噩梦,直至被贬黄州,他才大梦方醒,才有了对宇宙人生的一种通明洞达的观照,这其中的感受很像是“山头斜照”之“相迎”而来。于是苏东坡的精神境界、修养操持又一次得以净化和升华。这时当他再回过头看他曾经走过的旅途时——居然“也无风雨也无晴”了!因为此时此刻,他完全超脱于风雨阴晴、悲喜祸福之上了!无论进退荣辱,无论祸福得丧,在苏东坡看来,早就等量齐观,超然物外了。风雨阴晴是外来的,而我仍是我;荣辱得丧是外来的,我还是我;这已经不只是通观了,而是一种透视人世、洞达人生之后的旷观!唯其具备了这样的智慧与修养,苏东坡才会在“同行皆狼狈”的情况下,有“余独不觉”的反应;才会在宦海波涛、风疾浪险的九死一生中,始终坚信“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的。由此看来,这首《定风波》不仅仅是一首小词,它更是苏东坡一生善处穷通的智慧结晶。
以上两首词不仅概括了苏东坡为人的品格、境界与修养,概括了他为词的主要风格特色和成就贡献,还使我们从中领略和感受到他所具有的较高层次上的情感和智慧。千古之下,当我们读其词,想见其光辉而又不平坦的一生时,禁不住对这位东坡老先生的明智贤达而备加崇敬和钦佩!
[阅读思考]
1.胡寅《酒边词·序》说:“眉山苏氏,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婉转之度,使人登高望远,举首高歌。而逸怀浩气,超然乎尘垢之外。”阅读苏轼的作品,谈谈你对这段评价的理解。(提示:什么是绮罗香泽之态,什么叫绸缪婉转之度,什么是逸怀浩气,各自体现在哪些词中。)
2.近人夏敬观曾把苏词超旷的特色分作两类,一类“如春花散空,不着迹象……正如天风海涛之曲,中多幽咽怨断之音,此其上乘”;另一类“若夫激昂排宕,不可一世之概,陈无己所谓‘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乃其第二乘也”。结合苏轼的创作示例,谈谈你对此话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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