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中后期词人秦观
浣溪沙
漠漠轻寒上小楼[2],晓阴无赖似穷秋[3],淡烟流水画屏幽[4]。
自在飞花轻似梦[5],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6]。
[1]秦观(1049—1100),字少游,一字太虚,号淮海居士,扬州高邮(今江苏高邮)人。神宗元丰八年(1085)进士。曾任秘书省正字,兼国史院编修官等职。因政治上倾向于旧党,被目为元祐党人,绍圣后累遭贬谪。文辞为苏轼所赏识,是“苏门四学士”之一。工诗词。词多写男女情爱,也颇有感伤身世之作,风格委婉含蓄,清丽雅淡。诗风与词风相近。有《淮海词》,又名《淮海居士长短句》。[2]漠漠:寂静无声。轻寒:微寒。[3]晓阴:拂晓天色阴晦,还没透亮。无赖:无聊,无奈,没有道理。穷秋:晚秋。[4]淡烟流水:指屏风上的山水画。[5]自在:安静闲适。飞花:纷飞的柳絮。[6]“宝帘”句:意谓把宝帘闲挂在小银钩上。宝帘:华美的帘子。闲挂:闲放不卷的意思。小银钩:银制的小挂钩。
踏莎行郴州旅舍[1]
雾失楼台[2],月迷津渡[3]。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4],杜鹃声里斜阳暮[5]。驿寄梅花[6],鱼传尺素[7]。砌成此恨无重数[8]。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9]。
[1]本词为哲宗绍圣四年(1097)作者在郴(chen)州(今湖南郴县)被贬地作。[2]雾失楼台:楼台消失在夜雾里。[3] 月迷津渡:月色朦胧迷失了渡口。津渡,渡口。[4]可堪:哪堪,受不住。孤馆:独居的旅舍。闭春寒:被春寒所笼罩。[5]杜鹃:鸟名,又名杜宇、子规,相传它的叫声像“不如归去”。[6]驿寄梅花:古人有折梅相赠的习俗。这里作者引用陆凯寄赠范晔的诗:“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以远离故乡的范晔自比。[7]鱼传尺素:《饮马长城窟行》:“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尺素,书信。[8]砌:堆积。[9]“郴江”二句:意谓郴江本来是绕着郴山而流的,为何却流往潇湘去了呢? 幸自:本自。(这首词是作者因陷党争中而连遭贬谪时所写。表达了失意人的凄苦和哀怨的心情,流露了对当时政治的不满。上片写旅途中所见景色,景中见情。下片抒发诗人内心的苦闷和憾恨。词意委婉含蓄,寓有作者身世之感。)
画堂春
落红铺径水平池[1],弄晴小雨霏霏[2],杏园憔悴杜鹃啼[3],无奈春归。柳外画楼独上,凭栏手捻花枝[4],放花无语对斜晖[5],此恨谁知。
[1]落红:落花。[2]弄晴:天将晴未晴的样子。[3]“杏园”句:写杏园凋零荒凉之状。[4]凭栏:倚栏。[5]斜晖:此指日暮斜阳。(这首词通篇表现的都是“无奈春归”的感伤。但词句非常轻柔、婉转,决不像李后主“林花谢了春红”那样沉痛悲伤、强劲奔放。最妙的是末二句的“放花无语对斜晖,此恨谁知”,它流露出浓厚的惜花伤春之情,多少欲说还休的幽微感受,尽在“手捻花枝”、“放花无语”的动作中体现出来,这真是一种非常细致、幽隐、微妙的感情。)
千秋岁[1]
谪处州日作[2]
水边沙外,城郭春寒退[3],花影乱,莺声碎[4]。飘零疏酒盏[5],离别宽衣带。人不见,碧云暮合空相对[6]。忆昔西池会[7]:鸳鹭同飞盖[8]。携手处,今谁在? 日边清梦断[9],镜里朱颜改。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10]。
[1]千秋岁:词牌名。又名《千秋节》等。[2]处州:今浙江丽水县。本词写于作者被贬处州的第二年。[3]城郭:古代内城为城,外城为郭。[4]“花影”二句:意谓万花纷纭,在日影下迎风摇曳;流莺歌唱,细促轻幽。乱:众多貌。[5]飘零:飘泊。疏:疏远。[6] “碧云”句:指时近傍晚,云色凝重。江淹《休上人怨别》有“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来”句。[7]西池会:晋明帝曾经在丹阳筑西池,此借比汴京西郊的金明池。秦观曾有《上巳游金明池》诗略记其胜。[8]鸳鹭同飞盖:鸳鹭为两种鸟,它们飞行时常按一定的次序排列,此借以比喻百官上朝时秩序井然,这里指师友、同僚。飞盖:即疾行的车子。盖,即车篷。[9] 日边清梦断:意谓重返帝都,共侍君侧的期望终成幻梦。[10]“春去”二句:是作者对自己前程无望的悲慨。(此词所表现出的凄婉特色,是秦观词从早年柔婉向晚年凄厉风格转变的过渡。词中的“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表达了词人对用世前景的灰心与失望。虽说感情极其痛苦悲伤,但还未最后绝望,还有他对“花影乱,莺声碎”和“碧云暮合空相对”的一份欣赏的余裕。)
望海潮[1]
梅英疏淡[2],冰澌溶泄[3],东风暗换年华。金谷俊游[4],铜驼巷陌[5],新晴细履平沙[6]。长记误随车[7];正絮翻蝶舞,芳思交加[8],柳下桃蹊[9],乱分春色到人家。西园夜饮鸣笳[10]。有华灯碍月,飞盖妨花[11]。兰苑未空[12],行人渐老[13],重来是事堪嗟[14]。烟暝酒旗斜[15]。但倚楼极目,时见栖鸦[16]。无奈归心[17],暗随流水到天涯。
[1]望海潮:词牌名。[2]梅英:梅花。[3]冰澌:薄片的、碎裂流动着的冰。[4]金谷:洛阳的园名,为晋朝石崇所建。[5]铜驼:是洛阳皇宫前的一条繁华街道名,路旁置有铜骆驼。此处以金谷、铜驼代指洛阳的名胜古迹。[6]履:踏。[7]误随车:即错跟了别家女眷的车。韩愈《游城南十六首》中的《嘲少年》云:“直把春偿酒,都将命乞花。只知闲信马,不觉误随车。”[8]“正絮翻”二句:意谓春风吹拂着柳絮像蝴蝶一样上下飞舞,美好而芬芳的情景使人心荡神怡。交加:极言其盛多。[9]柳下桃蹊:柳树下被人走出的小路。《史记·李广列传》:“桃李不言,下自成蹊。”[10]“西园”句:意谓我们这些诗人墨客,也与曹家兄弟、建安七子一样,在美丽的春天,有美好的聚会。曹植《公宴》诗云:“清夜游西园,飞盖相追随。”曹王在给吴质的信中写到:“清风夜起,悲笳微吟。”[11]“有华灯”二句:意谓各种花灯都点亮了,使明月失去了光辉;许多车子在园中飞驰,也顾不上车会触损路旁的花枝。[12]兰苑:指种有芬芳美丽花草的花园。[13]行人:指来此游春的人,即作者自己。[14]是事:即事事。[15]暝:烟霭昏冥的样子。[16]栖鸦:在空中寻觅归巢的乌鸦。[17]无奈归心:即归心无奈。(这是作者柔婉词风的代表。因为是长调,需要铺陈,因此词的前片写景,后片抒情。无论写景还是抒情,都写得纤柔婉转、细腻多情。特别是最后的“无奈归心,暗随流水到天涯”两句,不仅可以看出词人那颗柔婉纤细的“词心”,还可以看到他在情与景的相互映衬、相互配合上的奇妙表达。)
鹊桥仙[1]
纤云弄巧[2],飞星传恨[3],银汉迢迢暗度[4]。金风玉露一相逢[5],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6],忍顾鹊桥归路[7]。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8]。
[1]鹊桥仙:词牌名。又名《金风玉露相逢曲》、《广寒宫》等。[2]弄巧:作出种种巧妙的形态。[3]飞星传恨:指流星传递着牛郎织女不能相见的离愁别恨。[4]银汉:即银河。迢迢:遥远貌。[5]金风玉露:代指秋天。金风即秋风,玉露即白露。[6]佳期如梦:相会的美好时光恍惚如梦幻。[7]忍顾:不忍回顾。鹊桥:民间传说每年七夕之夜,众喜鹊都要在银河上相聚搭成桥,牛郎织女借此桥过河相会。[8]朝朝暮暮:早早晚晚,指日日夜夜地长相厮守。
[解读鉴赏]
秦少游与苏东坡生活在同一时代,比苏轼小13岁。历史上记载苏、秦二人
均才华横溢,他们相互推崇,关系甚密。而且,他们在仕途经历上也极为相近。但由于性情禀赋的不同,作为苏门四大学士之一的秦少游,不仅在词作风格上,甚至在安身立命的处世态度上,也都表现出与苏东坡截然不同的另一番面貌。这似乎又一次证明了一个道理:一个人的性格,不仅形成了他的风格,还往往决定着他的命运。
秦观生性敏锐,多愁善感,无论对自然界的良辰美景,还是对人世间的悲欢离合,他都毫无假借地用最纤柔细腻、敏锐多情的心灵,去作本能的感受和承担。因此在以纯情锐感直觉地感受事物的方式上,秦观与李后主很相似;但在表达其感受的方式上,秦少游却不同于李后主的任纵和奔放,而是表现为幽微柔婉之特色。这完全是由他那颗敏锐善感的心灵决定的。冯煦的《蒿庵论词》中说:“他人之词,词才也。少游,词心也,得之于内,不可以传。”这种“得之于内,不可以传”之“心”,与词所独具的“要眇宜修”的体裁特质最为接近,也最为本色,这遂造成秦词意境上与那些以辞采、情事、学问修养、志意怀抱取胜者之间的区别。举例而言,如他早年最著名的一首《浣溪沙》小词:
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词中写的是一个细致幽微的感觉中的世界。“漠漠轻寒上小楼”,看似平淡无奇,但词一开篇就把这“漠漠”二字词汇本身所包含的全部意义都挥发出来了:一方面是广漠的空间,四面八方都被“轻寒”包围封闭着;另一方面这无边无际的寒意使人感到有一种无情的冷漠。一般人对“轻寒”是感觉不出来的,但它却触动了秦少游那颗纤柔敏感的“词心”。“上小楼”可以有两种解释,一是说“轻寒”上了小楼,一是说他自己跟着轻寒的感觉一同登上了小楼。李后主词有“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乌夜啼》)的句子,显然,李煜的寂寞凄凉是缘于“离愁”;而秦观随着“漠漠轻寒”而陷入的那种清冷凄寂之境,却是只能意会,而无法言传的,因为那是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的一种感受。由于是在一个阴天的清晨,才使这暮春的气候变成了一片“漠漠轻寒”,使人觉得有如深秋般肃杀萧瑟,所以说“晓阴无赖似穷秋”,“无赖”者,无奈也,可以理解它是指“晓阴”,也可将它理解为上楼人的感受。总之这两句都是写楼外之景象。“淡烟流水画屏幽”则转而写到楼内那画着淡烟流水的屏风。无论是楼外的“轻寒”、“晓阴”,还是楼内那扇烟雨迷濛的屏风,它们所传导出的感觉全都是清冷、沉寂、孤寞和凄凉的。接着秦少游写出了千古传诵的一联名句:“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这两句的独绝之处,实在妙不可言。首先你看不出它是在状物,还是抒情。“自在飞花”、“无边丝雨”似乎都是写景状物之语,可是“梦”与“愁”却是言情写意之词。其次这二句的语法也很特殊,通常的“比喻”格式,是用直观具体和通俗的事物来比喻抽象复杂和深奥的事理,而这两句恰恰相反,他说那具体形象的“自在飞花”有如“梦”幻一般模糊飘缈;那真切可感的“无边丝雨”恰似看不见摸不着的“愁”思一样细密不断。这样一来,情与景、心与物便浑然打成一片了。这里秦观之所以要把“飞花”、“丝雨”比成“梦”和“愁”,完全是由于他内心之中早已先有了梦幻和愁思,很可能这登楼人不久前才刚从梦幻愁思中醒来,因此这“漠漠”“晓阴”中的“轻寒”、“飞花”、“丝雨”及“淡烟流水”的画屏才使他心中早已有之的清冷孤寂之感、自在飘遥之梦、绵密无端之愁一触即发的。另外,这两句的妙处还在于秦少游笔轻意重:梦境虽如飞花般美妙逍遥,但最终要像委于泥尘的落红一样被毁灭;愁思虽如丝雨一般纤细,却是连绵不断、漫无尽头、难以摆脱。可这究竟是什么样的“梦”? 又为何而“愁”呢?词至结尾也没有回答,只以闲雅恬淡的笔调写道:“宝帘闲挂小银钩。”他是用一种漫不经心的无聊之感,来欣赏这“宝帘”随意闲挂在美丽小巧银钩之上的那份富丽精美、雍容闲雅的姿态,同时也是以一种淡淡的哀伤,欣赏玩味这“宝帘”内外浑然一片的“轻似梦”、“细如愁”的意趣境界。
这首词通篇所写的,实在只是一个细致幽微的感觉中的世界。寒是“轻寒”,阴是“晓阴”,画屏是“幽”,飞花之轻似“梦”,丝雨之细如“愁”,宝帘之挂曰“闲”,挂帘之钩为“银”且“小”……所有的形容词无一处是重笔。外表看似平淡无奇,而平淡之中却带有词人极其纤柔、幽微的敏锐感受。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引董晋卿语曰:“少游正以平易近人,故用力者终不能到。”王国维也曾特别强调地指出:“‘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此语原为冯煦《蒿庵论词》中对晏几道和秦观的评价),唯淮海足以当之。”要知道,这种淡语有味、浅语有致的纤柔婉约之美,也只能通过感觉才能获致和领略到。如果说他人所写的是喜怒哀乐已发之情,那么秦词写的,常常是喜怒哀乐未发之前的一种心灵感受的投射。这首《浣溪沙》正是秦少游敏锐纤柔之“词心”的投射。
我们知道,秦观所生活的那个时代,外有异族侵扰之忧,内有新旧党争之患,同时还是一个文士参与论政之风盛行的时期。以秦少游那多愁善感的天性和纤柔敏锐的词心,生逢此一激烈动荡、错综复杂的社会时代,其结果无异于卵石相击,注定失败。前文提到,苏东坡很赞赏秦观,这不仅因秦观“才敏过人”,还因为他与苏轼志同道合。《宋史》记载他:“少豪隽,慷慨溢于文辞”,又谓其“强志盛气,好大而见奇,读兵家书,以为与己意合。”他曾写过一篇《单骑见虏赋》,赞颂唐朝郭子仪单人匹马入敌营,慑服敌人的勇武之举。他希望自己也能像这些英雄一样为国建立功业,改变积贫积弱的北宋现实。早年他也曾参加过科举考试,却不幸未中。一般而言,人一生之中会遭遇到什么样的挫折是难以预料的,但应对处理这些遭际的对策却掌握在你自己手里。苏东坡不仅有慷慨用世的志意,还具有超然旷达的襟怀,只有这两种禀赋相互为用,才能在风云变幻的仕途中卓然挺立,泰然自处。然而秦少游天性中除了身为艺术天才所具备的“词心”之外,其余就只剩下一腔激昂慷慨的忠义奋发之气了。因而,顺利时他还能够应付,一旦遭到挫折,就必然显出不堪一击来了。史书记载说,秦观第一次科考失利就万念俱灰、颓唐自弃了。他写了一篇《掩关铭》,一反早年“强志盛气”之态,表示从此“退隐高邮,闭门却扫,以诗书自娱”。但事实上,他在此一段家居期间,不仅未曾享受到“自娱”之乐,反而贫病交加,一场大病,几乎丧命。又因见乡里亲朋纷纷出仕而内心充满矛盾哀伤。后来在苏轼的一再勉励和推荐下,秦少游才“始登第”,进而步入仕途。由于他是苏轼举荐上来的,因此在新旧党争的宦海波澜中,他也随着苏东坡而一同沉浮。在哲宗亲政,起用新党,苏东坡作为元祐党人被贬惠州时,秦观也被人弹劾,贬逐到处州去监酒税。敏感而自尊的秦少游对此又经受不住了,于是他就请病假去学佛。这又被人以“谒告写佛书”之罪告发到朝廷。要知道天下有一些小人,他们没有真正的是非观和正义感,他们只会看风使舵,看谁倒楣了,就落井下石,看谁得意了,就去锦上添花。秦观远在处州,他请不请假,写没写佛书,谁能知道?可见这是地方上的小人在谗毁他。于是又一道贬谪的诏书下来了,将他从处州贬到郴州。经过这次打击,秦观更加悲观绝望了,他那颗不堪一击的“词心”,早已经处州的一贬而转为“凄婉”了(详见他写于处州的《千秋岁》等词),再加郴州的这一贬,便正如王国维所说,“遂变为凄厉矣”! 且看最能代表他晚年这种凄厉风格的一首《踏莎行·郴州旅舍》词。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篇首三句为写景之语,但却并非现实所有的景物,他是以一种象喻的笔法,表现一种心伤望绝的感受。虽然词前分明标有“郴州旅舍”的题目,可只有在第四、五两句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中写的才真正是文题相符的实有之景。至于前三句的“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则完全是词人内心的深悲极苦所化成的一片幻景的“象喻”。这里所说的“象”是专为作比喻而假想出来的形象,它常常不是现实中实有之物的形象。那么这些假想事物中的景象所象征、比喻的究竟是什么呢?首句的“楼台”喻示着一种崇高而远大的理想境界,但加以“雾失”二字,则这一高远境界遂变得茫然无所寻觅了;次句的“津渡”,原意是“码头”,此处喻示着可以指引济渡的出路,而冠以“月迷”二字,则又使寻求超渡的出路成为一片渺茫;第三句的桃源,引起人们对陶渊明《桃花源记》中“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的一片人间乐土的向往,然而“望断无寻处”五字竟又将这片人间乐土化为乌有。这岂不正是秦少游悲观绝望、凄厉哀伤之内心的生动写照! 这三句所写的景物形象已不同于前首词中的“轻寒”、“晓阴”、“飞花”、“丝雨”等目之所见的现实之景,而是进入到一种含有丰富象征意义的幻想境界之中了。这在小词的发展演进中,实在是一种新的开拓和成就。像这样完全用假想中的景物形象来表现内心世界的,在诗人中应推李商隐为最佳。词人里如民国初年的王国维也很值得称道,他曾写过一首《蝶恋花》:“忆挂孤帆东海畔,咫尺神山,海上年年见。一霎天风吹棹转,望中楼阁阴晴变。”他说记得当年传说东海之外有神山,他就在东海畔挂起孤帆,准备出海寻找那座神山;本来那神山就近在咫尺,而且他曾不止一次地看到过,可当他驶出东海,忽然之间,狂飙突起,风涛改变了船的航向,这时再看他向往已久的神山,那原本美丽的琼楼玉宇,此刻完全消失在烟雾迷茫的阴晴变幻之中了。难道王国维果真去挂帆东海、寻求神山了吗?其实根本没有此事,这完全是用想象中的情事来抒发内心失落的情绪罢了。在秦少游之前,尚未有人在词中表现过这种象喻的境界,而秦观之所以能写出这种境界,则完全是由于他敏锐善感的“词心”与他人生的不幸遭遇相结合的结果。当然这些假想中的景象也不是毫无根据就凭空出现的,秦观这首词所用之象喻联想的线索就在“桃源”二字上。因为词中写的郴州正与传说中“桃花源”的所在地武陵相近,都在今天的湖南省境内。正是这一地域上的巧合引起了秦观的丰富想象。《桃花源记》之“后遂无问津者”的悲慨,与秦少游早年强志盛气、欲有所为的理想终于在现实中破灭成空的悲哀交织在一起,遂使他写下“桃源望断无寻处”这样凄厉哀伤的词句。所以接下去他便赋予现实景物以“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的凄凉色彩。“可堪”者,不堪也。“楼台”之希望既“失”;“津渡”之出路亦“迷”;“桃源”在人世间更是“无寻处”,这一切都愈加使他对身外的“孤馆”、“春寒”、鹃啼春去、斜阳日暮感到不堪。
下半阕的“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三句,是写其远谪之恨的。据秦少游年谱记载,他自贬谪以来,并无家人相伴,其孑然飘零之苦,思乡感旧之悲,是可想而知的。“驿寄梅花”用了《荆州记》的典故(见《太平御览》),“鱼传尺素”是沿用古乐府《饮马长城窟》诗意。总之这两句意为怀旧之多情与远书之难寄,所以接下去的“砌成此恨无重数”,道出了远谪离别所造成的深愁长恨,“砌”字使内心的悲愁憾恨具象化了,“砌成此恨”足见这愁与恨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积累砌筑下,所形成的坚不可摧、牢不可破的程度。秦少游是最善于选用恰当的文字来写词的,正如他早年以其敏锐善感的本能写出“宝帘闲挂小银钩”那样轻淡之字句一样。当他晚年身经劫难,心怀悲恨之际,同样以其锐敏善感的本能写出了“砌成此恨无重数”这样沉重的词句。这恰恰说明了由那颗敏锐善感之“词心”所决定的词风,在外来遭遇的作用下所必然产生的变化。紧接在这深重坚实的苦恨深悲之后,秦少游发出了“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的无理诘问。本来郴江绕郴山、流下潇湘去纯属自然造化使之然,无任何理由与感情可言,可是一经被饱受远谪思乡之苦的秦少游那敏锐善感的“词心”所摄取,便立刻有了一种情浓意切、凄伤无奈的象征之喻意:无情的郴江郴山顿时充满了依恋之情,那使郴江与郴山被迫分离,并被无情逐下潇湘去的造物主却竟然如此残忍冷酷,不近情理。秦少游在《自作挽词》中说;“奇祸一朝作,飘零至于斯。”由此我们不难悟出,在这远离郴山、一去不返的郴江之中,有着词人流离失所、远谪苦度的长恨深悲。所谓“为谁流下”者,正是他对无情之天地竟使他“奇祸一朝作”的极悲深怨的究诘。这种悲恨交集、幽微深隐,而又究诘无理的情意,实在是极难用理性给予解说。难怪苏东坡读后,“绝爱其尾两句”,并“自书于扇”,叹曰:“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苕溪渔隐丛话》) 只有像苏轼这样同样历尽仕途远谪之苦的人,才会与秦少游灵犀相通,产生如此强烈的兴发感动之情。
经过上述两首秦词的分析,我们已经清楚了,秦观之所以没有追随苏东坡的超然旷达之词风,正是由于他从根本上就不具备苏氏那样的性情和襟怀。但就苏秦二人在词史上的地位和贡献而言,则是各有千秋。如果说苏东坡以其博大的胸怀、气魄和才华把“绮罗香泽”之词转为抒情言志之词的话,那么秦少游则是以其敏锐善感之“词心”,把纤柔婉转、“要眇宜修”的特质又还原到词里去。这表面看似乎是词体发展演变中的一种回流或倒退,其实秦词的回归绝不是对前代词人的简单的、一成不变的重复,而是在“还原”的过程中,赋予词以更加醇正的体裁特质。特别是他融会了自己的天赋和经历,以及多年写词的艺术修养而取得的那种使词的境界深化到象喻层次上的成就,实在是对词之本质意境的一种新的、深层的拓展。它对于后来的南宋词风曾产生过相当重要的影响。
此外,还应看到,秦词早期所表现出的柔婉之风格,与他后期词作中以象喻之手法所开拓出的词境,同样都是发源于他那颗敏锐善感、脆弱多情的“词心”。若就艺术的标准而言,秦词的幽微纤柔、含蓄婉约,正是淡语有味、浅语有致这一深层美感的来源;而就其社会的伦理标准而言,秦观的多情善感的资质禀赋,也正是人类一切真、善、美的根源和基础。
[阅读思考]
1.前代词评家认为“‘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唯秦淮海足以当之。”你阅读了秦观的作品之后,能否感受到这其中的“韵味”和“情致”吗?这些“韵味”和“情致”是怎么来的? 请谈谈你的感受。
2.你听说过“性格决定命运”,“人格即风格”这样的话吗? 你相信这些说法吗? 比较苏轼与秦观的词作与性格,谈谈你的理解和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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