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评点中的审美范畴
中国美学发展到清代的总结阶段,一些关键性的概念如“意象”、“兴象”、“意境”、“气象”、“风骨”、“风神”等已经逐渐具备了比较稳定的内涵,并普遍应用于诗学理论阐释和诗歌评点当中。在《刊误》当中,纪昀大量使用了这些概念,并且也有了比较一致的用法。我们在这里简要梳理几个《刊误》中经常出现的富有美学内涵的概念。
(一) 意境
在纪昀的诗歌评点中,“意境”是一个经常出现的概念。纪昀对这个概念的用法也比较确定。我们看几个例子: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崔颢:《登黄鹤楼》)纪评:此诗不可及者,在意境宽然有余。
洞庭之东江水西,帘旌不动夕阳迟。登临吴蜀横分地,徙倚湖山欲暮时。万里来游还望远,三年多难更凭危。白头吊古风霜里,老木苍波无限悲。(陈与义:《登岳阳楼》)纪评:意境雄阔,真逼老杜。
北客霜侵鬓,南州雨送年。未闻兵革定,从使岁时迁。古泽生春霭,高空落暮鸢。山川含万古,郁郁在樽前。(陈与义:《雨中》)纪评:此首近杜。意境深阔。妙是自运本色,不似古人。
此心曾与木兰舟,直到天南潮水头。隔岭篇章来华岳,出关书信过泷流。峰悬驿路残云断,海浸城根老树秋。一夕瘴烟风卷尽,月明初上浪西楼。(贾岛:《寄韩潮州愈》)纪评:意境宏阔,音节高朗,长江七律内有数之作。
缺月昏昏漏未央,一灯明来照秋床。病身最觉风露早,归梦不知山水长。坐感岁时歌慷慨,起看天地色凄凉。鸣蝉更乱行人耳,正抱疏桐叶半黄。(王安石:《葛溪驿》)纪评:老健深稳,意境殊自不凡。三、四细腻,后四句神力圆足。
从上面的几个例子可以看出,纪昀一般是以“宽”、“阔”、“深”、“宏”等形容词来概括他对“意境”一词的理解。纪昀以“意境”评点这几首古人的诗作,是因为这些诗作的整体意象唤起了广大的时空体验,使人的心灵不仅限于眼前那些具体的、有限的物象,而进入到一种有关于宇宙、人生的整体理解当中。纪昀对于“意境”的这种用法跟我们今天在美学中对“意境”的理解比较接近,就是“胸罗宇宙,思接千古”,生发起一种对整个人生、历史、宇宙的哲理性的领悟。[1]
纪昀把营造“意境”视作诗歌艺术创作的最高目标。他在评点作品的时候,正是从这个最高目标着眼来确立标准,也根据这个标准来评点以往的一些诗歌点评。这有两个例子:
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共来百越文身地,犹自音书滞一乡。(柳宗元:《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刺史》)纪评:一起意境阔远,倒摄四州,有神无迹。通篇情景俱包得起。三、四赋中之比,不露痕迹,旧说谓借寓震撼危疑之意,好不着相。
对柳宗元的这首诗,前人给出的解释是借诗歌来讽喻现实。纪昀认为这种解释过于牵强笨拙,丧失了艺术的精神。他给出的评点则是“意境阔远”。作为审美意象的一种,意境也具有情景交融的属性。纪昀认为,该诗的“情”与“景”“俱包得起”,也就是很好地整合成了一个整体意象,没有斧凿的痕迹。“有神无迹”的说法借自严羽的“无迹可求”,是对该诗整体意象构造的肯定。
绝域长夏晚,兹楼清宴同。朝廷烧栈北,鼓角满天东。屡食将军第,仍骑御史骢。本无丹灶术,那免白头翁。寇盗狂歌外,形骸痛饮中。野云低渡水,檐雨细随风。出号江城黑,题诗蜡炬红。此身醒复醉,不拟哭途穷。(杜甫:《陪章留后侍御宴南楼得风字》)方回评:“老杜登览诗最多,此演至八韵者,整齐工密,而开阖抑扬。他如此者尚众,当自于集中求之。”纪昀说:“八字评此诗不错,然杜之真精神、真力量不止于此八字,当求其凌跨百代处。”
方回对这首杜诗的评价是从作诗技巧上着眼的,如“整齐工密”、“开阖抑扬”等。纪昀并不否定这个评价,但他指出,方回的点评远没有指出这首诗作的佳处。杜诗的“真精神、真力量”在其中超越一时一地的深阔意境。纪昀对杜诗的这种意境给出了一个十分形象的阐释:“凌跨百代”。欣赏和评点诗歌,首先是看其意境,也就是“求其凌跨百代处”。
(二) 兴象、意象
“意象”的概念最早可以溯至《易传》,正式进入诗歌评点则是在明清时代。明代的李东阳、何景明、王世贞等都已经使用了这个概念。[2]纪昀的诗歌评点也提到了“意象”:
东风吹暖气,消散入晴天。渐变池塘色,欲生杨柳烟。蒙茸花向月,潦倒客经年。乡思应愁望,江湖春水连。(陈羽:《春日晴原野望》)纪评:起四句极有意象。五、六句有物尚乘时人独失所之慨。对法甚活,但语弱耳。结尤少力。
纪昀虽然没有对这个概念作更多的解释,但已是在“情景交融”这个基本内涵的基础上使用了。纪昀评诗更多地用“兴象”的概念:
竹树绕吾庐,清深趣有余。鹤闲临水久,蜂懒采花疏。酒病妨开卷,春阴入荷锄。尝怜古图画,多半写樵渔。(林逋:《小隐自题》)纪评:可云静远。三、四句景中有人。拆读之句句精妙,连读之一气涌出。兴象深微,无凑泊之迹。此天机所到,非苦吟所可就也。
春画自阴阴,云容薄更深。蝶寒方敛翅,花冷不开心。亚树青帘动,依山片雨临。未尝辜景物,多病不能寻。(梅尧臣:《春寒》)纪昀:诗未有不用工者,功深则兴象超妙,痕迹自融耳。酝酿不及古人,而剽其空调以自讬,犹禅家所谓顽空也。
从这些评点中,我们可以看到纪昀对“兴象”的理解主要是从审美意象的生成和呈现角度着眼的,意指一种上佳的、成功的诗歌意象。与“兴象”联系在一起的评价往往是“天然”,与之相对立的是“凑泊”,也就是勉强安排、用力推敲。在中国诗论家看来,一个成功的审美意象一定要让人看不到打磨的痕迹,情景完全地融合在一起。产生这种“兴象”不能依靠模仿和练习,而是需要借助艺术创作的天赋。
(三) 气、气象
在中国古代美学的概念系统里,“气”、“气象”是一个内涵丰富、运用灵活的词语。就“气”的哲学内涵而言,主要指天地万物(包括人)的生命力,就诗歌评点而言,既可以指艺术作品意象所呈现的生命力,也可以指艺术家的个人气质和胸襟抱负。在纪昀的评点中,“气”、“气象”也有这样两方面的意思。
有些用法显然是就诗歌作品来说的,这种情况比较多见:
游人脚底一声雷,满座顽云拨不开。天外黑风吹海立,浙东飞雨过江来。十分潋滟金尊凸,千杖敲铿羯鼓催。唤起谪仙泉洒面,倒倾鲛室泻琼瑰。(苏轼:《有美堂暴雨》)纪评:纯以气胜。
纪昀对苏轼的诗评价不高,但充分肯定了他作品的“气”,认为这是苏诗的特色。
岳阳楼高几千尺,俯视洞庭方酒酣。万顷波光天上下,两山秋色月东南。兴来鸾鹄随行草,夜永鱼龙骇笑谈。我欲烦公钓鳌手,尽移云水到松庵。(姜光彦:《已酉中秋任才仲陈去非会岳阳楼上酒半酣高谈大笑行草间出诚一时俊游也为赋之》)纪评:气象雄迈,足称此题。结亦别致。
这首诗的题目俨然已是一篇气象雄迈的散文,而诗歌意象与之形成呼应,加强了美感。
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杜甫:《蜀相》)纪评:前四句疏疏洒洒,后四句忽变沉郁,魄力绝大。
在这首杜诗名作的点评中,虽然没有“气”字,但“沉郁”、“魄力”也都是描写“气象”的,可以看作是对这个审美概念的延伸。
“气”、“气象”的有些用法是将诗歌作品中意象的“气象”与诗作者的“气象”联系在了一起,将作品意象的“气”归为诗人的心胸境界。这也是中国美学的一贯思想。例如:
钟传清禁纔应彻,漏报仙闱俨已开。双阙薄烟笼菡萏,九成初日照蓬莱。朝时但向丹墀拜,仗下方从碧殿回。圣道逍遥更何事,愿将巴曲赞康哉。(杨巨源:《早朝》)纪评:贾、杜、王、岑早朝之作,在诸公集中原非佳处。而观此尚觉气象万千,风会所趋,渐漓渐薄,非杰出一代之才,不能自振也。
气象万千的诗作有待于“杰出一代之才”的创造力,以人的气象来解释作品的气象。
别院帘昏掩竹扉,朝酲未解接春晖。身如蝉蜕一榻上,梦似杨花千里飞。嗒尔暂能离世网,陶然且欲见天机。此中有德堪为颂,绝胜人间较是非。(苏舜钦:《春睡》)纪评:人之穷通,亦往往见于气象之间。福泽之人作苦语亦沉郁,潦倒之人作欢语亦寒俭,不必定在字句之吉祥否也。
纪昀在这里指出,艺术作品的“气象”最终来源于人的心地,人心有浑厚之气,哪怕是描绘痛苦的意象也透出沉郁,人心如果轻薄,哪怕是粉饰欢愉的意象也显得寒碜。纪昀指出,作品有什么气象,取决于人的气象,不是在字句上可以求来的。
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北极朝廷终不改,西山寇盗莫相侵。可怜后主还祠庙,日暮聊为梁甫吟。(杜甫:《登楼》)纪评:何等气象!何等寄托!如此种诗,如日月终古常见而光景常新。
纪昀在这里既评诗,也评人。“气象”主要在诗,“寄托”主要在人,而两者实为一体,已不可分离。“光景常新”是对“气”的生命力的最好描述,是对作者创造力的最高肯定。
(四) 神
“神”是一个跟“气”接近的概念,都是对意象整体的评价。相对而言,“气”较强调生命的活力、创造力,而“神”更注重精神超越的一面。在诗歌评点中,“神”也指意象构造的灵妙。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杜甫:《春夜喜雨》)纪昀:此是名篇,通体精妙,后半尤有神。“随风”二句虽细润,中、晚之人刻意或及之。后四句传神之笔,则非余子所可到。
岁晚身何托,灯前客未空。半生忧患里,一梦有无中。发短愁催白,颜衰酒借红。我歌君起舞,潦倒略相同!(陈师道:《除夜对酒赠少章》)纪评:神力完足,斐然高唱,不但五、六佳也。
万木冻欲折,孤根暖独回。前村深雪里,昨夜数枝开。风递幽香出,禽窥素艳来。明年如应律,先发望春台。(僧齐己:《早梅》)纪评:起四句极有神力,五、六亦可,七、八则辞意并竭矣。
在纪昀的诗歌评点中,“神”多与“力”放在一起。“神力”结合了审美意象的创造力、超越性和灵妙的构思,也突出了作品的艺术感染力。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杜甫:《旅夜书怀》)纪评:通首神完气足,气象万千,可当雄浑之品。
“神”以完备、整全为高,“气”以“雄浑”、“足”为佳,“气足”与“神完”放在一起,更显得生命力的整全和充盈。
(五) 和平
纪昀评诗坚持儒家美学“温柔敦厚”的传统,以“和平语”为最高境界。纪昀并非提倡一种乡愿式的温柔敦厚。他在诗评中也多次指出了“和平语”的难度。
秋窗犹曙色,落木更天风。日出寒山外,江流宿雾中。圣朝无弃物,老病已成翁。多少残生事,飘零似转蓬。(杜甫:《客亭》)纪评:浑厚之至,是为诗人之笔。感慨不难,难于浑厚不激耳。入他人手,有多少愤愤不平语?
计较平生分闭关,偶然容得近人寰。春风池沼鱼儿戏,暮雨楼台燕子闲。假寐尘侵黄卷上,行吟花坠绿苔中。了无一事撩方寸,自是秃龄合鬓斑。(王平甫:《假寐》)纪评:凡作诗人,皆知温厚之旨,而矢在弦上,牢骚之语,摇笔便来,故和平语极是平常事,却极是难事。虚谷此言未免看得轻易,由其平日论诗只讲字句,不甚探索本原。
纪昀在这里指出,温柔敦厚的“和平语”并不容易写。没有真情实感的作品是不入流的平庸之作,而一旦有了真正能够触动人的情感和思想,却又往往激愤不能自制。诗歌意象的价值,就在于将平日里容易流于激愤牢骚的思想情感化入和平敦厚的意象。“极是平常事,却极是难事”也是中国美学对“平淡”的见解:必要超越了一切雕琢和意气,最后才能“归于平淡”。
独在山阿里,朝朝遂性情。晓泉和雨落,秋草上阶生。因客始沽酒,借书方到城。诗情聊自遣,不是趁声名。(姚合:《山居寄友生》)纪评:盛唐人诗语和平,而高逸身分,自于言外见之,无诡激清高之习。武功以后,始多撑眉努目之状,所谓外有余者中不足也。此诗四句自佳,末二句有多少火气在。
纪昀把“和平”、“高逸”与世所公认的盛唐气象联系在一起,指出时代审美和批评风尚对于作品艺术水准的影响。
[1] 有关“意境”的美学阐述,见叶朗《美在意象》,第289页。
[2] 见叶朗《中国美学史大纲》,第73、33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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