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音会编》中对《唐诗品汇》是有所修正的, 这突出表现在对李白与杜甫的态度上。明初, 诗歌的主流意识是崇唐、复古, 其中心理论是严羽的诗论及“江西宗派”的主张。这些理论和气氛都带有明显的尊杜倾向。在严羽的诗论中, 虽没有特别推崇杜甫的文字, 但他说:“少陵诗, 宪章汉魏, 而取材于六朝;至其自得之妙, 则前辈所谓集大成者也。”[10]157严羽此论很自然就把杜甫推到了明人的跟前。明人费经虞就说:“严沧浪论诗, 止言气象规模;风味韵度, 未之言也。所以流而为江西宗派, 再流而为明七子。”[11]费经虞虽然是就严羽的理论特点而言, 但也包括了严羽对杜甫的肯定, 并道出了被尊为江西宗祖的杜甫, 成为明初诗人追崇的目标的原因。黄溥在谈到明初诗坛的情况时也说:“近时学诗者率尊江西, 殊不知江西本亦学少陵者也……师少陵而友江西, 则两得之矣。”[12]

 

 

      对李、杜的评价, 一直是诗坛热话。明初尊杜的风气, 在以追崇诗格, 恪守唐律的复古诗论影响下, 不守格律的杜甫就不可避免成为人们议论的话题, 且往往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复古诗派的著名诗人何景明就说:“乃知子美辞固沉着, 而调失流转;虽成一家语, 实则诗歌之变体也。”[13]所以在《唐诗品汇》中, 杜甫的诗未能获得“正宗”的地位。虽说高棅尚能专门为他设计了“大家”称号, 然而亦偶尔把他列于“羽翼”的地位, 它给予人们的印象显然是杜甫不及居于“正宗”地位的李白。在《唐诗品汇》中, 杜甫的地位虽不及李白, 但高棅对杜甫却有不少超乎常人的评价, 例如:“杜公律法变化尤高, 难以句摘”[6]507“排律之盛至少陵极矣, 诸家皆不及。诸家得其一概, 少陵独得其兼善者”[6]618“ (长篇排律) 杜少陵独步当世, 浑涵汪洋, 千汇万状, 至百韵千言气不少衰”[6]621“ (少陵七言律诗) 前辈谓其大体, 浑雄富丽, 小家数不可髣髴耳”[6]706。可见, 在明初, 尤其是在复古诗论雄踞诗坛的背景中, 对杜甫的认识还是见仁见智的。

 

 

      康麟并没有很多见诸文字的诗歌理论留给我们, 笔者亦无法判断其学派的从属。但他生活在明初、中叶之际, 不可避免地受到明初诗坛的影响, 并在接受了高棅对杜甫肯定的同时, 通过选诗的途径, 努力修正高棅对李白与杜甫的定位。在《雅音会编》中, 入选诗歌居第一位的是杜甫, 共有1 003首, 超过《雅音会编》选诗总量的四分之一。第二位是李白, 入选的诗共293首, 比居第一位的杜甫少700多首。这个悬殊的数字足以说明康麟对杜甫的偏好, 这个偏好已改变了《唐诗品汇》中, 李白入选的诗多于杜甫的情况。

 

 

      如果我们再细致地作出分类统计, 就会发现更多的问题:

 

 

      (1) 五言绝句

 

 

      在《雅音会编》中, 五言绝句入选超过20首的诗人, 只有李白、杜甫、韩愈三人:李白79首, 杜甫26首, 韩愈22首。李白五言绝句的入选数量远远多于杜甫。这个情况与《唐诗品汇》相仿。在《唐诗品汇》中, 五言绝句的入选数量, 李白是23首, 杜甫是8首。在这两个选本中, 杜甫的五言绝句均只是李白的三分之一。

 

 

      (2) 七言绝句

 

 

      在《雅音会编》中, 七言绝句入选超过20首的诗人, 有七人。其中杜甫89首, 居首位;李白72首, 居于次;韩愈71首, 名列第三。在《唐诗品汇》中, 李白有七言绝句39首, 杜甫则只有7首。李白的数量是远远多于杜甫的。这个情况在《雅音会编》中发生了根本的变化。杜甫的七言绝句明显地受到重视, 在入选的数量上, 已超过李白了。

 

 

      可见, 在五、七言绝句这两种体裁上, 其入选的数量, 杜甫和李白都是处于不可动摇的显赫位置, 但杜甫在《雅音会编》中受重视的程度已远在《唐诗品汇》之上了。

 

 

      (3) 五言律诗

 

 

      在《雅音会编》中, 五言律诗入选超过20首的诗人, 共有九人。其中杜甫607首, 居首位;李白115首, 居于次。杜甫入选的五言律诗, 不但远远超过李白等其他诗人, 更是几乎占了《雅音会编》中五言律诗总数的一半。

 

 

      在《唐诗品汇》中, 杜甫的五言律诗有82首, 居第一位;李白则有46首, 居第二位。虽然在数量上杜甫诗远多于李白, 但在《唐诗品汇》的全部五言律诗中, 杜甫只占约6%。这个数字与《雅音会编》相比较, 可以说是微不足道的。这样就至少可以说明, 在五言律诗上, 《雅音会编》不但循着《唐诗品汇》尊崇杜甫与李白的方向, 而且在处理李白与杜甫的关系时, 杜甫的作品得到了更多的重视。

 

 

      (4) 七言律诗

 

 

      在《雅音会编》中, 七言律诗入选超过20首的诗人, 有十二人。其中杜甫151首, 居首位;许浑91首, 居于次。与五言律诗一样, 杜甫在七言律诗中的入选数量, 远远超过其他诗人。而在这前十二名之中, 没有李白的位置, 李白的七言律诗被选入的只有七首。这固然与李白少运用“七言律诗”这一体裁进行创作有关。从《雅音会编》所选诗的数量看, 李白入选的七言律诗比《唐诗品汇》多一首;杜甫七言律诗入选的数量, 则比《唐诗品汇》增加116首。这个数量的增加, 只能理解为康麟对李白与杜甫都是给予了充分的肯定, 只不过因为李白的七言律诗实在太少, 所以在选诗时受到了限制。但这亦不能否认, 在李白的诗歌创作中, 七言律诗是一个极为薄弱的环节。在李白与杜甫之间, 康麟对杜甫的肯定是胜于包括李白在内的其他诗人的。

 

 

      (5) 五言排律

 

 

      在《雅音会编》中, 五言排律入选超过20首的诗人, 只有杜甫127首, 和李白20首。杜甫的数量也是明显见优。在《唐诗品汇》中, 李白的五言排律只有12首, 杜甫亦只有26首。相比之下, 《雅音会编》选李白、杜甫的五言排律, 是远远多于《唐诗品汇》的。就“五言排律”这一体裁而言, 李白与杜甫, 尤其是杜甫的地位, 在《雅音会编》中同样显得十分重要。

 

 

      从这五个体裁的统计分析中, 可以看到, 在《雅音会编》里, 除了五言绝句之外, 其余四个体裁, 杜甫诗歌的入选数量都是居于首位, 且远远超过李白等其他诗人。也就是说, 在《雅音会编》中, 杜甫诗歌已得到了康麟格外的重视。至于李白, 虽不及杜甫, 但不能因此说康麟是贬抑李白。统计的数据显示了李白在《雅音会编》里仍然是处于显要的位置, 只是与杜甫相比较时有所不及而已。

 

 

      高棅在对待李、杜的关系中, 虽略带有抑杜扬李的倾向, 但他更多的是指出杜甫具有不同于唐人的特点, 而这些特点又是其同时诗人所难以企及的。高棅对杜甫诗歌特点的认识, 自是把沧浪关于“太白有一二妙处子美不能道, 子美有一二妙处太白不能作”[10]153的论断具体化;但高棅又同时以唐音之纯完作为其立论基础, 所以有别于众唐人的杜甫始终得不到“正宗”的地位, 有时甚至还屈处于“羽翼”的位置。在高棅的理论中, 对于如何处理杜甫的地位这一点上是显得有些尴尬的, 他看到了杜甫的成就及对后世的巨大影响, 亦看到了杜甫不受唐音、唐律、唐格束缚, 有别于众唐人的独特、鲜明的个性, 所以, 在以唐格、唐律为主导的复古理论之下, 高棅其实是未能真正解决杜甫在诗歌发展史上的地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