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致徐懋庸》全文、注释和赏析
懋庸先生:
十八日信收到。侍桁先生的最初的文章,我没有看他,待到留意时,这辩论快要完结了。据我看来,先生的主张是对的。
文章的弯弯曲曲,是韩先生的特长,用些 “机械的”之类的唯物论者似的话,也是他的本领。但 先生还没有看出他的本心,他是一面想动摇文学上的写实主义,一面在为自己辩护。他说,沙宁在实际上是没有的,其实俄国确曾有,即中国也何尝没有,不过他不叫沙宁。文学与社会之关系,先是它敏感的描写社会,倘有力,便又一转而影响社会,使有变革。这正如芝麻油原从芝麻打出,取以浸芝麻,就使它更油一样。倘如韩先生所说,则小说上的典型人物,本无其人,乃是作者案照他在社会上有存在之可能,凭空造出,于是而社会上就发生了这种人物。他之不以唯心论者自居,盖在“存在之可能(二字妙极)”句,以为这是他顾及社会条件之处。其实这正是呓语。莫非大作家动笔,一定故意只看社会不看人(不涉及人,社会上又看什么),舍已有之典型而写可有的典型的么? 倘其如是,那真是上帝,上帝创造,即如宗教家说,亦有一定的范围,必以有存在之可能为限,故火中无鱼,泥里无鸟也。所以韩先生实是诡辩,我以为可以置之不理,不值得道歉的。
艺术的真实非即历史上的真实,我们是听到过的,因为后者须有其事,而创作则可以缀合,抒写,只要逼真,不必实有其事也。然而他所据以缀合,抒写者,何一非社会上的存在,从这些目前的人,的事,加以推断,使之发展下去,这便好像豫言,因为后来此人,此事,确也正如所写。这大约便是韩先生之所谓大作家所创作的有社会底存在的可能的人物事状罢。
我是不研究理论的,所以应看什么书,不能切要的说。据我的私见,首先是改看历史,日文的《世界史教程》(共六本,已出五本),我看了一点,才知道所谓英国美国,犹如中国之王孝籁而带兵的国度,比年青时明白了。其次是看唯物论,日本最新的有永田广志的《唯物辩证法讲话》 (白扬社版,一元三角),《史的唯物论》(ナラカ社版,三本,每本一元或八角)。文学史我说不出什么来,其实是G. Brandes的《十九世纪文学的主要潮流》虽是人道主义的立场,却还很可看的,日本的 《春秋文库》 中有译本,已出六本 (每本八角),(一)《移民文学》一本,(二)《独逸の浪漫派》一本,(四)《英国二於ケル自然主义》(六)《青春独逸派》各二本,第 (三) (五)部未出。至于理论,今年有一本《写实主义论》系由编译而成,是很好的,闻已排好,但恐此刻不敢出版了。所见的日文书,新近只有《社会主义的しアリリムの的问题》一本,而缺字太多,看起来很吃力。
中国的书,乱骂唯物论之类的固然看不得,自己不懂而乱赞的也看不得,所以我以为最好先看一点基本书,庶不致为不负责任的论客所误,
此复,即颂
时绥。
迅上十二月二十夜。
【析】 这是鲁迅先生致徐懋庸的第四封信。此前徐懋庸鲁迅通信的情况,徐懋庸回忆说:“我第一次同鲁迅通信是一九三三年的十一月间,那一年初,我从黄岩到上海,开始从事翻译工作,夏季开始写杂文给黎烈文编辑,得到 ‘左联’ 和鲁迅支持的《申报》副刊《自由谈》的帮助,受到黎烈文的欢迎。此后我即成为《自由谈》的撰搞者之一。十一月间,我翻译的法国作家罗曼·罗兰的《托尔斯泰传》出版,就寄了一本给鲁迅,并提出其中两个用拉丁字母拼音的日本人名的汉字写法。鲁迅于十五日收到我的信和书,当夜就作复,并对我没有问到的人名,也给了指示,可见他是把书即时浏览一过的。他这种精神使我非常感动。十七日和十九日,他又给我两封信,更正了他十五日答复信中的错误,并指出我的一句译文的错误。在此之前,我虽早已知道鲁迅对于青年非常热情,办事很认真,但这回自己亲身感受到,就特别觉得亲切。”“同年十二月间,关于一个文艺理论的问题,我同韩侍桁发生了争论。我于十八日写信给鲁迅,希望得到他的指示,并请求关于文艺理论有什么日文书可读。他于二十日复信。”
徐懋庸这里说的复信,就是这里选录的。所谓的文艺理论的问题,指的是1933年9月至12月间韩侍桁和徐懋庸关于“现实的认识”和“艺术的表现”的辩论。鲁迅未直接参加这场论争,但在给徐懋庸的信中,却直接表现了支持的态度,并指出韩侍桁的观点的错误之所在。这对一个刚刚踏上文坛的青年的支持,意义是何等重大的。
鲁迅在复信的第二部分中,回答了徐懋庸“文艺理论有什么日文书可读”的问题,表现了他的十分谦虚的态度,“我是不研究理论的,所以应看什么书,不能切要地说”;但“据我的私见,首先是改看历史”;“其次看唯物论”,以及文学史和一些理论书,推荐了一些书目,最后又说:“中国的书,乱骂唯物论之类的固然看不得,自己不懂而乱赞的也看不得,所以我以为最好是先看一点基本书”。当时鲁迅和徐懋庸尚无一面之缘,而鲁迅即在复信中谆谆教诲指点,而又虚怀若谷,由此可见鲁迅博大的襟怀和作为左联领袖对培养青年作者的热心态度。
书信的写作有随意而谈的方便,但也由于所谈问题的性质而各有不同,比如本篇所谈,一是严肃的理论是非问题,故显得严谨沉着,带有明显的理论色彩;回答读书问题,如果含含糊糊,一推了事;或者随随便便开个书目塞责,都是不负责任的,也与鲁迅历来对于青年的负责态度不合。鲁迅是以认真态度来慎重对待的,提出自己的看法供徐懋庸参考,而且指出自己的读书态度和原则。所以也极慎重。因此不同于随意而谈的其他与老友的书信。只是也正由于此,徐懋庸才得到了切实的帮助,他三十余年后还深有感触地说:“这是何等重要的指示啊!”可见这封信对于他的成长,产生过何等重大的作用啊!
张效民 主编.鲁迅作品赏析大辞典.成都:四川辞书出版社.1992.第344-34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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