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论俗人应避雅人》全文、注释和赏析
这是看了些杂志,偶然想到的——
浊世少见“雅人”,少有“韵事”。但是,没有浊到彻底的时候,雅人却也并非全没有,不过因为“伤雅”的人们多,也累得他们 “雅” 不彻底了。
道学先生是躬行“仁恕”的,但遇见不仁不恕的人们,他就也不能仁恕。所以朱子是大贤,而做打官的时候,不能不给无告的官妓吃板子。新月社的作家们是最憎恶骂人的,但遇见骂人的人,就害得他们不能不骂。林语堂先生是佩服“费厄泼赖”的,但在杭州赏菊,遇见“口里含一枝苏俄香烟,手里夹一本什么斯基的译本”的青年,他就不能不“假作无精打彩,愁眉不展,忧国忧家”(详见《论语》五十五期)的样子,面目全非了。
优良的人物,有时候是要靠别种人来比较,衬托的,例如上等与下等,好与坏,雅与俗,小器与大度之类。没有别人,即无以显出这一面之优,所谓“相反而实相成”者,就是这。但又须别人凑趣,至少是知趣,即使不能帮闲,也至少不可说破,逼得好人们再也好不下去。例如曹孟德是“尚通侻”的,但祢正平天天上门来骂他,他也只好生起气来,送给黄祖去“借刀杀人”了。祢正平真是 “咎由自取”。
所谓“雅人”,原不是一天雅到晚的,即使睡的是珠罗帐,吃的是香稻米,但那根本的睡觉和吃饭,和俗人究竟也没有什么大不同;就是肚子里盘算些挣钱固位之法,自然也不能绝无其事。但他的出众之处,是在有时又忽然能够“雅”。倘使揭穿了这谜底,便是所谓“杀风景”,也就是俗人,而且带累了雅人,使他雅不下去,“未能免俗”了。若无此辈,何至于此呢?所以错处总归在俗人这方面。
譬如罢,有两位知县在这里,他们自然都是整天的办公事,审案子的,但如果其中之一,能够偶然的去看梅花,那就要算是一位雅官,应该加以恭维,天地之间这才会有雅人,会有韵事。如果你不恭维,还可以;一皱眉,就俗;敢开玩笑,那就把好事情都搅坏了。然而世间也偏有狂夫俗子; 记得在一部中国的什么古 “幽默”书里,有一首“轻薄子”咏知县老爷公余探梅的七绝——
红帽哼兮黑帽呵,风流太守看梅花。
梅花低首开言道:小底梅花接老爷。
这真是恶作剧,将韵事闹得一塌胡涂。而且他替梅花所说的话,也不合式,它这时应该一声不响的,一说,就“伤雅”,会累得“老爷”不便再雅,只好立刻还俗,赏吃板子,至少是给一种什么罪案的。为什么呢?就因为你俗,再不能以雅道相处了。
小心谨慎的人,偶然遇见仁人君子或雅人学者时,倘不会帮闲凑趣,就须远远避开,愈远愈妙。假如不然,即不免要碰着和他们口头大不相同的脸孔和手段。晦气的时候,还会弄到卢布学说的老套,大吃其亏。只给你“口里含一枝苏俄香烟,手里夹一本什么斯基的译本”,倒还不打紧,——然而险矣。
大家都知道“贤者避世”,我以为现在的俗人却要避雅,这也是一种“明哲保身”。
十二月二十六日。
【析】 任何作品的创作,都有其特定的触发因素。尤其是作为“感应的神经”的鲁迅杂文,更是十分敏锐地关注着社会现象,对于那些不利于社会进步的言行,一落入鲁迅的视野,他便以其犀利的杂文加以抨击。这篇杂文的产生也正是这样。
文章一开头即交待清楚“俗人应避雅人”的想法,“是看了些杂志,偶然想到的”,看了哪些杂志呢?针对性如何呢? 从文中寻绎,原来,《论语》 第五十五期(1934年12月16日) 上曾刊出林语堂的 《游杭再记》一文,文中说:“见有二青年,口里含一支苏俄香烟,手里夹一本什么斯基的译本,于是防他们看见我‘有闲’赏菊,又加一亡国罪状,乃假作无精打采,愁眉不展,忧国忧家似的只是走错路而并非在赏菊的样子走出来。” 原来,是 “二青年”妨碍了林语堂的 “有闲”赏菊的“雅人”雅趣,使他不得不扫兴而归。这篇文章即由此而发。
不过,文章虽是针对林先生的话有感而发,却是从远处起笔的。先说 “浊世” 少见 “雅人”“韵事”,但“却也并非全没有”,“不过因为 ‘伤雅’ 的人们多,也累得他们‘雅’不彻底了。”这里是一个结论: “伤雅”者“多”,以至使本已不多的“雅人”“雅”不起来,于是人间也就“少有韵事”。有了这个结论后,再从容举例,从古而今: 从朱熹 “不能不给无告的官妓” 严蕊“吃板子”,到新月社作家的不能不骂人,再到“不能不‘假作无精打采,愁眉不展,忧国忧家’”的林语堂,他的不能“雅”,完全是由于有“伤雅”的人们的存在,这是一层。
紧接着又承接上文而转出新意,续加申说。虽然“优良的人物,有时候是要靠别种人来比较,衬托的”,例如以上诸例。“但又须别人凑趣,至少是知趣,即使不能帮闲,也至少不可说破,逼得好人们再也好不下去”,“雅人”们再也雅不起来,如果不明此种道理,结局则如曹操之借刀杀弥衡,是十分危险的。
话说到此处,似乎真正的意思马上即可说破,但作者欲擒故纵,再转出“雅人”不能再雅的责任该由谁负的问题。虽然“所谓 ‘雅人’,原不是一天雅到晚的”,“但他的出众之处,是在有时又忽然能够‘雅’。倘使揭穿了这谜底,便是所谓 ‘杀风景’,也就是俗人,而且带累了雅人,使他雅不下去”,这责任,当然应该由“伤雅”的“俗人”来负了。随后又引一首“轻薄子”咏知县老爷公余探梅的七绝,说“轻薄子”的诗写 “梅花”开言,就泄了老爷的底,使人弄清楚所谓“探梅”的雅事,实在是与妓女鬼混的别称,就使正人君子的面目上颇不好看了。
“将韵事闹得一塌胡涂”,累得老爷子不便再雅,只好立刻还俗“赏吃板子”。这就证明以上的结论,说明“伤雅”的“俗人”处境的危险。以上各部分方方面面都讲到了,然后顺理成章地引出结论“小心谨慎的人,偶然遇见仁人君子或雅人学者时,倘不会帮闲凑趣,就须远远避开,愈远愈妙”。为什么?古有祢正平 (衡),“轻薄子”的可悲的下场作为殷鉴,后有新月社诸人以“卢布学说” 陷人,使之 “大吃其亏了” 的今例。“伤雅”既有如此危险,所以 “俗人”要避“雅人”。文章以历史和现实生活中种种“雅人”们的行径,来揭穿其“雅”的虚伪和阴险,使之不能在“雅”的文人学者的面纱遮盖之下再售其奸,再来害人!
作为战斗的杂文,本文在内容的表达上,具有绵里藏针的特点。全篇讲古典,说旧事,既妙趣横生,又紧扣现实,把对现实社会中新月社人和林语堂“雅人”们的揭露隐藏于说古论今之中,使读者既能从文章中认清现实中某类人的真面目,又能得到艺术的享受。可见,杂文的写作、方法和风格也是可以多种多样的,而文中随意驱使古人古事古典为表达作者的思想服务,既有顺手拈来随意挥洒的渊博,更体现出鲁迅烛照旧事而出新见的深刻。这又可见,写杂文确实也不容易呢。
张效民 主编.鲁迅作品赏析大辞典.成都:四川辞书出版社.1992.第745-74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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