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欧日记(节选)
作品选录
第五封信
什么东西特别引起初到英国的孟加拉人的关注?进入英国社会,孟加拉人最初有什么感受?我暂且不从亲身经历来回答这两个问题,因为我尚无发表议论的足够资格。带我到英国的几位孟加拉人,旅居英国多年,洞悉英国,我现在和他们住在一起。来英国之前,我听了他们的详细介绍,所以,对我来说,这儿的新鲜事物寥寥无几。与当地人交往的过程中,我并未一步一个跟头地学会礼节。故而我先不谈自己的感受。这封信里,只写几位孟加拉人对我讲述的经历。
他们启程前往英国,轮船上为旅客服务的英国侍者,首先使他们陷入尴尬的境地。他们先生长先生短地叫那些侍者,吩咐侍者做事,心里别扭得很。总之,旅途中他们异常窘迫。他们说让他们感到难堪的事情里,不单有惶惑,更有羞耻。举手投足,寒暄交谈,惟恐不合社交礼仪。在船上与英国人接触的机会不多。有些英国人刚刚离开印度,见到叫惯了他们老爷的我们这些印度人,高鼻子冲天,耸耸肩膀,转身离去。偶尔遇到文明的英国人,见你孤单无伴,主动打个招呼。他们是彻头彻尾的“文明人”,一般出身于豪门贵族。
这儿的街巷里麇集着约翰——琼斯——托马斯姓氏的英国人。他们到达印度一个地区,他们的尊姓大名就传遍那个地区。他们手执皮鞭(不光为驯服胯下的马)骑马走过一条街,满街的人诚惶诚恐地为他们让路。他们做一个手势,印度一个王国的御座就晃动起来。因此,他们一时“神经错乱”[1],我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反常。前世、今世没骑过马的人,让他骑马,他势必挥动鞭子抽打坐骑;他不知道拽一下缰绳,马立刻朝前奔跑。
然而,常常也能遇见一两个高雅的绅士。他们在常驻印度的英国人身患严重的“传染病”的威胁下,仍旧保持性格的纯真。他们拥有不可抗拒的支配权和统治权,却并不骄横,住在印度不受社会纪律的约束。奴仆前呼后拥,对于高尚的灵魂,是一种严峻的考验。
言归正传。客轮已经停泊在英国的绍达姆卜顿港。孟加拉旅客弃船登岸,乘火车很快到了伦敦。下车时,一位英国士兵迎上前去,谦恭地问他们有何需求,他能为他们做些什么。他帮助他们取行李,叫来一辆出租车。他们在心里感叹:“啊,英国人真懂礼貌!”他们未曾预料英国人如此彬彬有礼,连忙把一先令塞到他手中。塞吧,任何一个孟加拉青年,受到任何-个白人的礼遇,都会毫不心痛地破费一先令。
向我回顾往昔的朋友,是旅英孟加拉人。他们已经记不清当年见了英国各种细小的物品,有过什么想法。依然记得的,是给他们留下深刻印象的人和事。
到达英国之前,他们的旅英朋友为他们租了房子。他们进屋一看,里面铺着地毯,挂着名画,竖着一面很大的穿衣镜。此外有卧床,几张椅子,一两个玻璃花瓶。靠墙是一台小钢琴。天哪!他们慌忙叫来朋友,抱怨道:“我们是来过贵族生活的?我们的父母没有那么多钱。这样的房子,我们住不起。”
他们的同胞觉得可乐,忘了好多年前初来乍到,也出过同样的洋相。蓦地想起新来者是为填饱肚皮犯愁的孟加拉人,他们用见多识广的口吻说:“这里每间屋子都有这些陈设。”新来者感慨万端地回忆: 在国内,住一间潮湿的屋子,木板床上铺条苇席。几个人在抽水烟;几个棋迷光着脚,下身围块布,专心地下棋。院子里系一头黄牛,墙上贴着牛粪饼,游廊里晾着湿衣服。等等,等等。他们说开头几天坐在椅子上,躺在软榻上,围着桌子吃饭,在地毯上踱步,感到很不自在。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生怕弄脏弄坏沙发,总觉得沙发是房间的装饰品。使用不当,损坏了,房东是不会高兴的。这是他们当初的心态。
另外还有一件要事相告。英国存在称做房东的高级动物,与房客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讨价还价,交房租,购买食物,样样事情得找他们。我的朋友们前脚进屋,后脚来了一位英国女人,语调温和地向他们道声早安。他们语无伦次,对她的文明给予回报时手足无措地站着。看着旅居英国的同胞坦然地和她交谈,他们惊奇万分。想想看,这是一位穿鞋戴帽、衣着整齐的活生生的英国女人呀!新来的孟加拉青年不禁对旅英同胞肃然起敬,不敢妄想有朝一日非凡的勇气也使他们挺起胸膛。安顿好新来的朋友,老房客们打道回府,拿他们的无知足足取笑一个星期。
上述的那位女房东每天客客气气地问新房客:“你们需要什么,不需要什么?”他们说听她说话,心里特别舒服。他们中间的一位说,有一天不知为什么第一次发火,稍稍严厉地训了她几句。那一天,他兴奋不已,尽管那天太阳不曾从西方升起,高山不曾行走,烈火不是冰冷的。
他们住在铺着地毯的房间里,心满意足。他们说:“在国内,我们从未有过一样叫做自己的房间的尤物。我们家里,十几个人进进出出。我正在写文章,哥哥在旁边摇头晃脑地背书。家庭教师坐在苇席上,大声教小弟弟念小九九。这儿,我自己的房间里,书摆得整整齐齐,找书很方便,文化用具各就各位。不必担心哪天三五个小孩进来弄得乱七八糟;哪天下午两点从学院回来,发现三本书不翼而飞。找了半天,原来我的小外甥女和她叫来的小朋友,躲在角落里看书上的插图哩。这儿,我坐在房间里,门虚掩着,谁也不会闯入,总是敲了门再进来。房前屋后,没有叫嚷、号啕大哭的小孩。幽静的住所,不受任何骚扰。”一提起印度,他们的脾气就变坏。
印度的男士很少同英国现代男性社会交往。因为同他们交往,需要一副洒脱、愉快的面孔。用期期艾艾、软绵绵的语气拘谨地应答“是”“不”是让人瞧不起的。应邀的孟加拉客人,在餐桌上能用沉着、温和的声调,与邻座的女性说一句半句甜蜜的悄悄话。与女宾为邻享受到的天堂的快乐,同时从他的头发、他的鞋跟、他的全身泄露出来。可见孟加拉人在女性社会拥有市场。孟加拉的闺阁射不进阳光,但出门要戴面纱的满月般的秀脸,足以使四壁生辉。我们的心鸟飞出幽深的闺阁,飞进玉容的自由的月光中,胸襟豁然开阔,于是情不自禁地放声歌唱。
一天,我们新来的孟加拉青年,首次应邀赴宴。宴会上,外国人得到高规格的礼遇。他挽着主人年轻美貌的女儿的玉臂,款款地在餐桌旁落座。我们孟加拉人,不能自由地与本国女性接触,乍到英国,一时半会儿摸不透英国女人的心思。出于礼节的考虑,她们笑容满面地倾吐幽默,让我们开心,其真意我们未必领会。我们甚至突然感到,某位女士脉脉含情地凝视着我们。于是,我们那位孟加拉青年毫无顾忌地对英国小姐讲述印度的种种陈规陋习,称他热爱英国,无意返回印度。最后煞有介事地吹嘘自己。例如,他在逊德尔大森林里猎虎,几次死里逃生。那位机灵的小姐看出他爱上了她,自尊心得到极大的满足,又朝他的心口射去一枝枝蜜语之矢。
咳,这也许是高明的编造!哪儿有印度少女羞怯地应答的“是”或“不”,她们的嗓音那么轻微,在面纱后面便隐逝了;哪儿有金发女郎的朱唇间倾泄的甜言蜜语,像无从获得的琼浆玉液在听众[2]的血管里奔流!
或许你已猜到,用下等材料塑成的名叫孟加拉人的一样物件,渐渐地,成为称做旅英孟加拉人的一种杂烩了,我没有从头到尾详写整个演变过程。他们的潜移默化,由许多小事聚合而成,一一道来,是一部精彩的长篇小说。
要认清旅英孟加拉人的面目,必须在三种场合进行观察,即观察他们在英国人面前是什么态度,在孟加拉人面前是什么态度,以及他们在同类面前又是什么态度。观察他们在英国人面前的神情,你会大饱眼福。他们说每一句话,始终让温文尔雅压塌肩膀。发生争执,他们小心翼翼地择选最软的词汇驳斥对方,讲了不同的意见,急忙表示十二万分的遗憾,请对方给予十二万分的谅解。一个旅英孟加拉人默默地坐在一个英国人面前,不管要不要讲话,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显露出登峰造极的谦恭。你注意一下他在同类面前的模样,就能窥见他的本性。一个旅居英国三年的孟加拉人,对在英国仅住了一年的孟加拉人,态度十分傲慢。这三年的和一年的之间发生争论,你准看到三年的有一种高屋建瓴的气势。他用那种姿态、那种语调说的每一句话,仿佛早已与文艺女神娑罗室伐底反复推敲,是不容更改的最后结论。对与之争论的同类的观点,他不时嗤之以鼻:“荒谬绝伦!”或者当面讥笑:“你这个傻瓜!”
有一回,一个孟加拉人问正在闲聊的同胞:“请问先生做什么工作?”旁边一个旅英孟加拉朋友恶声恶气地训他:“瞧你,问得多么荒唐!”那副腔调让人感到,一如撒谎、偷盗等悖违教典的训诫,问他人的职业亦属大逆不道。
我们有一天谈到印度的祭祀,父母故世,一家人吃素,不化妆,等等。
一位旅英年轻人问我:“先生,你肯定认为这是陋习吧!”
“为什么是陋习?”我吃惊地反问。“我看哪,亲戚亡故,如果英国人吃素,印度人不吃素。你必定加倍憎恨不吃素的印度人,并认为不吃素,印度才如此衰落。”
你可能知道,英国人觉得十三个人一桌吃饭是不吉利的,一年之内,必有一人丧命。旅英孟加拉人请客也从不请十三个人,问他为什么忌讳十三,他坦率地说:“我自己不信那一套,但请来的客人害怕,只好按他们的规矩办事。”同一天,一个旅英孟加拉人星期天不许他亲戚的男孩在人行道上玩耍,问他这样做是不是太过分了,他理直气壮地反驳:“街上的行人会怎么看我们呀?”
有几位孟加拉人宣称,他们要在印度推广英国的公寓出租制度,这是他们惟一的志向。另一位孟加拉人决心改革孟加拉社会,他觉得英国成双成对的男女跳舞非常顺眼。他观察一些普通事情上英、印两国女性的差异,接着像稚童那样就某些细节冥思苦想,坐卧不安。一位定居英国的孟加拉绅士抱怨:“印度的女孩不会弹钢琴,不能像英国姑娘那样落落大方地接待客人,几天后登门回访。”如此这般,他们历数一件件小事,拿印度与英国作比较。“愤怒计”显示,他们的火气腾地越过了血压警戒线。由趣味相投的一群朋友簇拥着的一位孟加拉新闻人物,大发感慨:“想到回归故里,几个女人围着我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絮絮叨叨,回国的欲望顿时烟消云散。”换句话说,他希望妻子一见到他,立刻叫喊着“宝贝,亲爱的”,发疯似的扑上去和他拥抱,接吻。脑袋贴粘着他的脖子,凝立不动。
餐桌上一般手持刀叉朝下叉切食物。你看他们那么专注地研究朝下叉切食物的原因,不能不对他们产生三分敬意。哪种外套的款式时髦?现代贵族穿肥裤还是窄裤?跳华尔兹舞还是波尔卡舞、马祖卡舞?吃了鱼再吃肉,还是吃了肉再吃鱼?他们都掌握了绝对可靠的情报。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孟加拉人竟然反复琢磨,符合不符合人家的习惯,非弄它个水落石出。这种锲而不舍的精神,英国人听了恐怕也要自叹弗如。其实,你用刀吃鱼,英国人见了不会惊讶,他晓得你是外国人。但旅英孟加拉人在场,少不得让你尝尝讽刺的滋味。你要是用雪利酒杯饮香槟酒,他圆睁着眼望着你,仿佛你的无知破坏了世界的幸福和安宁。黄昏你若身着晨礼服,他会像法官似的下道命令把你关进冷清的“单身牢房”。看见哪个孟加拉人返回英国后吃羊肉蘸芥末儿,他不阴不阳地来一句:“你走路干吗不头朝地脚冲天?”
我注意到一桩怪事。孟加拉人在洋人面前抨击同胞和本国风土人情,措辞之激烈,远远超过从小在印度长大的英国人的咒骂。他随心所欲地胡诌瞎编,开心地嘲笑印度的封建迷信。他说印度有个名叫帕勒维贾尔吉的团体,由吟唱毗湿奴颂歌的歌手组成,还详细介绍他们的巡回演出。逗笑聚会者的热望,驱使他笨拙地模仿印度土著舞女跳的不登大雅之堂的舞蹈。聚会者一面欣赏一面捧腹大笑,使他更加得意。他由衷地希望谁也不把他当印度人看待。孟加拉的假洋鬼子的一块心病,就是怕人识破他的真相。一个孟加拉人走在街上,另一个印度人上前搭讪,用印度斯坦语问一两个问题。他一听怒火中烧,一言不发,扬长而去。他巴望谁见了他都不知道他会讲印度斯坦语。一位有音乐天赋的孟加拉侨民采用罗姆勃罗沙德调创作一首民歌。上封信里,我抄了一部分,大作的其余部分,我回忆起来了,现抄录如下。作者不是崇拜湿婆之妻乌玛的歌手罗姆勃罗沙德,而是喜马拉雅山山神之女迦梨的信徒。他对迦梨唱道:
母亲,来世我是一个洋人,
一头金发,戴个礼帽。
抹掉倒霉的土气和姓名。
母亲,我握着一只白皙的纤手,
漫步回廊花亭;
我把脸扭向一边,
怕只怕她见了黑脸叫我黑人。
前面我提到的房东,有义务为房客服务。房客多了,他们雇佣人或叫亲戚来帮忙。外国人多半愿意租美貌的女房东的房子,搬进租赁房,他们很快与房东的年轻女儿打得火热。两三天之内,房东就为房客起个英文名字。再过一礼拜,赠给房客一首以其姓名为题的诗作。有一天,房东的女儿给房客送去一杯热茶,嗲声嗲气地问:“要不要放糖呀?”他笑容可掬地回答:“不,纳莉,你摸过这杯茶,我看就不必放糖了。”
我认识的一位旅英孟加拉人,亲切地叫房东的女佣“二姐、三姐”。他对“二姐、三姐”尊敬得不得了。哪位“二姐、三姐”来到他房间或隔壁房间,他的同胞要是唱歌,嘻嘻哈哈开玩笑,他羞得无地自容,连忙阻止:“安静,安静!埃米丽小姐看见你们这副样子,会怎么想呀!”
我记得在国内的时候,我们宴请一位从英国归来的朋友。席间,他喟叹道:“吃饭没有女性作陪,对我来说,可是破天荒第一遭儿。”
这儿一位孟加拉侨民宴请朋友,也请了房东和女佣人。她们中有一位穿着脏衣服。主人彬彬有礼地请她更衣。她机敏过人地婉拒道:“你钟爱的人,邋里邋遢,你照样爱她。”
我再简叙一下旅英孟加拉人的另一怪癖。他们多数不承认自己已经结婚,因为年轻的处女社会里,已婚男子价钱低廉。自我介绍未婚,与英国处女交往,放肆一些无妨。自我介绍已婚,未婚的女伴就不容你出格了。因此自我介绍未婚,能多占便宜。
有些孟加拉人发现他们处于我的描写之外,但孟加拉侨民的一般相貌,在我所见所闻的基础上大致已得到了反映。
归国的孟加拉人的境况如何,不得而知,不敢妄加议论。但在印度住了一段日子返回英国的孟加拉侨民的情况,我大体了解。他们不再那么热爱英国。他们纳闷: 是英国变了,还是他们自己变了?过去,他们喜欢英国的任何东西。现在他们不喜欢英国的冬季、雨季,回国一点儿不伤心。他们讲以前非常爱吃草莓,认为在他们吃过的水果中,草莓的味道无以伦比。这几年莫非草莓的味道变了?比起草莓,他们更爱吃印度的水果了。以前他们对英格兰德本希亚州产的冰淇淋的偏爱,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可现在觉得印度的酸奶更加爽口。
孟加拉人只要回到印度就业挣钱,建立家庭,养儿育女,他们的根便扎进祖国的泥土里,心情变得恬淡。下班后跷着二郎腿,摇扇纳凉,满足于平平稳稳地消度岁月。
英国人虽然崇尚奢侈、娱乐,在许多场合也不得不耗费体力。但是,这儿,他们从一幢寓所前往另一幢寓所,一般不坐马车。指手画脚地让十名仆人侍候,对他们来说是不切实际的。车费很贵。一位仆人每月的工钱可不止印度仆人挣到的三个半卢比。你如去看戏,黄昏天正下雨,道路泥泞,头上打着伞,急匆匆走几英里,才能及时赶到剧院。血液中流动着激情,走几里路根本不在话下。
(白开元 译)
赏 析
《旅欧日记》是泰戈尔十七岁时跟随二哥去英国留学所写的书信集。这次去欧洲是泰戈尔第一次欧洲之行。当泰戈尔踏上欧洲的土地时,面对一个陌生的国度,他觉得神奇而又新鲜。泰戈尔用细致的笔触描写他初到欧洲的所见所闻: 伦敦的地铁、街上的行人、化妆舞会等等,面对无处不在的西方文明,泰戈尔感受到异质文化的强烈冲击。走在街上,他们身着印度服装引起了众人的瞩目,还有诸多东西方文化的差异都在生活细节上表现出来。
在《旅欧日记》中的第五封信中,泰戈尔细致入微地刻画了在英国的孟加拉人的各种表现,分别代表着不同的文化姿态。其中几位孟加拉人在启程前往英国的轮船上,就表现出文化上的“水土不服”:“旅途中他们异常窘迫。他们说让他们感到难堪的事情里,不但有惶惑,更有羞耻。举手投足,寒暄交谈,惟恐不合社交礼仪。”这隐含着两种相异的文明相遇时,两种不同的价值观念和习惯模式的冲突,以及这几位孟加拉人面对这种冲突时表现出惴惴不安的心理。
还有一些孟加拉青年,在同英国人交往时表现出另外一种文化姿态。在首次宴会上,泰戈尔看到那位孟加拉青年“毫无顾忌地对英国小姐讲述印度的种种陈规陋习,称他热爱英国,无意返回印度。最后煞有介事地吹嘘自己。例如,他在逊德尔大森林里猎虎,几次死里逃生”。泰戈尔认为这是孟加拉青年高明的编造。英国对于印度一直是以殖民者的身份高高自居的,而孟加拉青年主动对宗主国投怀送抱,是一种被殖民的文化心态,丧失了独立文化人格的心态。他的话语表述也构成了自我东方主义,在“他者”的文化语境中迷失了自我。
泰戈尔看到一些孟加拉人在面对英国人时,表现出了登峰造极的恭谦,而面对同胞时却露出了本性。泰戈尔还注意到“孟加拉人在洋人面前抨击同胞的本国风土人情,措词之激烈,远远超过从小在印度长大的英国人的咒骂。他随心所欲地胡诌瞎编,开心地嘲笑印度的封建迷信”。泰戈尔认为他们是靠自我贬低去迎合殖民者的欢心,这种自我东方化的现象被泰戈尔所痛斥。作为一位印度民族主义思想家,泰戈尔富有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情怀,他一直站在东方文化传统的立场,对西方殖民文化持批判态度。泰戈尔表现出来的文化价值观不是谄媚的,也不是迎合式的,而是鲜明地反对崇洋媚外。他认为作为一位东方人,理应继承本民族的文化传统,即便在异质文化环境中,也应该保持本民族的文化价值观,而不至于丧失自我身份。泰戈尔强烈地批判在英孟加拉青年文化价值观迷失的现象。
当泰戈尔面对强大的西方文明时,他是不卑不亢的态度。通过他所结识的英国朋友,他发现了英国人狭隘的眼光,其中一位穆先生是一位纯正的英国人,他“不喜欢英国以外的任何东西。英国对他来说就是整个世界。他想象的翅膀从未飞过多维尔海峡……他的英国文学知识少得出奇。他阅读几份月刊,获得微不足道的肤浅知识”。他们甚至对印度一无所知,这种狭隘的眼光是东西方文化交流的屏障。
泰戈尔主张用积极的批判的眼光对待西方文化,既要吸收西方先进的文明,又要继承民族文化的传统,他认为东西方文明可以和谐统一。正如他在英国期间,住在卡先生家里,得到了卡先生一家的热情关照一样,他认为东西方文明也可以如此和谐相处。与卡先生一家的深厚友谊让泰戈尔相信东西方之间是可以彼此相互依存的,这是一种国际主义的眼光。
可以说,泰戈尔的欧洲之旅增强了他对东西方文化的认识,也促进了他对两种文化的思考,他通过游记散文的形式表达了东西方和谐的价值观。尽管第一次旅欧时才十七岁,但他的所见所思奠定了他日后博爱的思想。
(李美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