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水行
一条大汉。
一条与荆轲与狼牙山壮士同等气韵的大
汉使古之易水决然向西。
雪山朝暾古塬午照漠野沉阳循行不已,
蹚着厚厚的西部光大汉走得很远了。
绿洲的葡萄园灌渠林带花草与禾苗
都承认大汉是他们的父亲,
红翎雀呼唤尕羊儿呼唤汗血马咴咴而嘶;
这一切无法使他回头。
照他华年的太阳已长出雪丝,
还有当年的膂力筋力骨力吗?
他要向骄旷的大野
向渐渐升高的地平之横杆
做最后一回冲刺;
看一腔热血还能染红几瓣秋花。
……曾是那般悲慨。
小高炉吃红了眼睛,
给一代代壮男儿以骨肉以精血的燕赵麦
粟养不活她的子孙了;
大汉拧眉而决,
把命运交给潸然西去的盲流河。
是一群被饥饿放逐的草民。
是一群不甘坐毙的逃亡者。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国之“黑人”在穷
荒在漠野以血以汗以泪,浇出
一片又一片生命之新绿;
他们的大名可以正正堂堂写进西部户籍了
又在报纸头版向世人展示无愧的笑。
妻说:叶落总要归根
儿女说:不能让父辈再披那多风尘。
风说:我给你晚年的安逸和香馨。
月说:我有数千年出关壮士饮不完的
一壶浓酒……
大汉环顾八极继而默然。
……这一刻,偌大沙原只有他和斜阳,
只有如黛远山和大汉沉沉之背影;
他想在夕阳跌落之前赶到绝顶,
听自旸谷而升由崦嵫而坠之金乌
是否爆出霹雳之轰鸣?
路尚遥。
远方之暮霭可是故乡炊烟,可有那棵枣
树可有母亲的银发和眸光……
风萧萧兮又起。大汉前行。
许是赶不及望那沉雄之象听那裂云之响了。
却信:
虽无杖可弃,身后会是一片邓林。
肖川是生活在宁夏的西部诗人,祖籍河北。许是故乡慷慨悲歌的血脉遗传在他的脉管里,他的诗总有一股燕赵式的沉郁和执拗。这种品性与西部人生的旷达粗放合为一体,就形成了肖川诗歌的特有味道。那不是立于黄土蛮沙之上的引颈狂啸,而是匍匐在这片凝恒地貌上的深情倾诉。《易水行》就是肖川诗歌中颇具这种味道的篇章。
这首诗有某种叙事因素。主人公 “一条大汉” 本是燕赵土地上的孩子,在 “小高炉” 的时代,迫于饥寒交困,毅然西下,成为 “盲流”。诗人歌颂了这种为生命开掘新通道的壮士精神,说他们是 “一群被饥饿放逐的草民”——“一群不甘坐毙的逃亡者”——“向世人展示无愧的笑” 的西部拓荒英雄。这就超出了一般意义上的社会评判层面,而深入到了生命深层永恒价值评判层面。
但以上叙事因素只是这首诗的背景,诗人将这条 “大汉”放在了今天的西部环境里。经过几十年的奋力开垦,他得到了安适丰裕的生活。他可以告慰了,可以休息一下静享人生晚景了,他的妻儿们甚至留恋起告别了的富饶肥沃的燕赵大平原来。这对他的确是个考验。他做了什么样的选择呢?这就是这首诗真正的焦点。这里有冲突,有沉默,这里有意志的黄金。
这条大汉没有停泊在舒适的港湾里,沙海的浪头在激励他继续远行。永远开拓,永远进击,这是他用整个青春为代价换来的人生感悟啊!他怎能一改初衷?!既然当初他远离“古之易水决然向西”,那么西向生命之活水岂能回头?!他老了,“膂力筋力骨力”都不似当年,但他精神犹存常青不老,他要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向骄旷的大野/向渐渐升高的地平之横杆/做最后一回冲刺;/看一腔热血还能染红几瓣秋花”!这里的用意十分明显,“大汉”对自然的挑战目的已经不再是求生存求物质(他已经老了,“许是赶不及望那沉雄之象听那裂云之响了”),而是为了证明生命意志的不屈生命形式选择的无悔!他继续前行,“蹚着厚厚的西部光大汉走得很远了”,他创造的业绩在证明着人生的力量,“这一切无法使他回头”!这就是燕赵儿女的骨肉和精血,也是西部人民的顽健与壮烈!最后,诗人套用了“夸父逐日”的神话原型,又改造变通了这个神话。大汉要在“夕阳跌落之前赶到绝顶”,这“绝顶”就是生命的峰巅,它需要一个人终其一生来攀援而最终以死亡来实现。有多少人中途就一卧不起,更有多少人仅遥遥一望就胆魄顿失!大汉真正是人中之人,钢中之钢,他知道“许是赶不及”那一切了,但仍然坚信,一个人只要他奔走着、挣扎着,最终他“虽无杖可弃,身后会是一片邓林”的!
这就是肖川式的西部诗。外缓内紧的节奏,嶙峋起落的意象,热中发冷的感慨,无不来自生命的底渊。哦哦,“风萧萧兮又起。大汉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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