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 籍

        余以为形之可见,非色之美;音之可闻,非声之善。昔黄帝登仙于荆山之上,振咸池于南□之冈,鬼神其幽,而夔、牙不闻其章;女娃耀荣于东海之滨,而翩翩于西山之旁,林石之陨从,而瑶台不照其光。是以微妙无形,寂寞无听,然后乃可以睹窈窕而淑清。故白日丽光,则季后不步其容;钟鼓阊铪,则延子不扬其声。
        夫清虚寥廓,则神物来集;飘飘恍惚,则洞幽贯冥;冰心玉质,则激洁思存;恬淡无欲,则泰志适情。伊衷虑之遒好兮,又焉处而靡逞?寒风迈于黍谷兮,诲子而游䴖。申孺悲而母归兮,吴鸿哀而象生。兹感激以达神,岂浩瀁而弗营?志不觊而神正,心不荡而自诚。固秉一而内修,堪奥止之匪倾。惟清朝而夕晏兮,指濛汜以永宁。
        是时羲和既颓,玄夜始扃,望舒整辔,素风束征。轻帷连扬,华茵肃清。彭蚌微吟,蝼蛄徐鸣。望南山之崔巍兮,顾北林之葱菁。大阴潜乎后房兮,明月耀乎前庭。乃申展而缺寐兮,忽一悟而自惊。焉长灵以遂寂兮,将有歙乎所之。意流荡而改虑兮,心震动而有思。若有来而可接兮,苦有去而不辞。嗟博贱而失庚,情散越而靡治。岂觉察而明真兮,诚云梦其如兹。
        惊奇声之异造兮,鉴殊色之所斯。开丹桂之琴瑟兮,聆崇陵之参差。始徐唱而微响兮,情悄慧以蜲��。遂招云以致气兮,乃振动而大骇。声飂飂以洋洋,若登昆仑而临西海,超遥茫渺,不能究其所在。
        心瀁瀁而无所终薄兮,思悠悠而未半。邓林殪于大泽兮,钦邳悲于瑶岸。徘徊夷由兮,猗靡广衍。游平圃以长望兮,乘修水之华旂。长思肃以永至兮,涤平衢之大夷。循路旷以径通兮,辟闺闼而洞闱。
        羡要眇之飘游兮,倚东风以扬晖;沐消渊以淑密兮,体清洁而靡讥。厌白玉以为面兮,披丹霞以为衣。袭九英之曜精兮,佩瑶光以发微。服儵煜以缤纷兮。粹众采以相绥。色熠熠以流烂兮,纷杂错以葳蕤。象朝云之一合兮,似变化之相依。
        靡常仪使先好兮,命河女以胥归。步容与而特进兮,眄两楹而升墀。振瑶谿而呜玉兮,播陵阳之斐斐。蹈消漺之危迹兮,蹑离散之轻微。释安朝之朱履兮,践席假而集帷。敷斯来之在室兮,乃飘忽之所晞。馨香发而外扬兮,媚颜灼以显姿。清言窃其如兰兮,辞婉娩而靡违。托精灵之运会兮,浮日月之余晖。假淳气之精微兮,幸备嬿以自私。愿申爱于今夕兮,尚有访乎是非!
        被芬芳之夕畅兮,将暂往而永归。观悦怿而未静兮,言未究而心悲。嗟云霓之可凭兮,翻挥翼而俱飞。弃中堂之局促兮,遗户牖之不处。帷幕张而靡御兮,几筵设而莫辅。
        载舆之奄霭兮,乘夏后之两龙。折丹木以蔽阳兮,竦芝盖之三重。翩翼翼以左右兮,纷悠悠以容容。瞻朝霞之相承兮,似美人之怀忧。采色杂以成文兮,忽离散而不留。若将言之未发兮,又气变而飘浮。若垂髦而鬋兮,饰未集而形消。目流眄而自别兮,心欲来而貌辽。纷绮靡而未尽兮,先列宿之规矩。时傥莽而阴噎兮,忽不识乎旧宇。
        迈黄妖之崇台兮,雷师奋而下雨。内英哲与长年兮,笞离伦与膺贾。摧魍魉而折鬼神兮,直径登乎所期。历四方而纵怀兮,谁云顾乎或疑?超高跃而□□兮,至北极而放之。援间维以相示兮,临□门而长辞。既不以万物累心兮,岂一女子之足思?
        
        明张溥《汉魏六朝百三家集题辞·阮步兵集》论阮籍赋时言道:“间览赋苑,长篇争丽,《两都》《二京》,读未终卷,触鼻欲睡。展观阮作,则一丸消疹,胸怀荡涤,恶可谓世无萱草也。” 对照汉人如司马相如、扬雄、班固、张衡诸人的赋,阮籍的作品风格的确有很大的变化,文质兼备,情理相称,穆如清风,浑雅奇丽,既不像 《二京》 《两都》大赋那样富丽呆板,劝百而讽一,也不像 《归田》 之类抒情小赋情志清浅。亦如刘师 培《中古文学史》所言: 阮籍诸赋“大抵语重意奇,颇事华采。” 《清思赋》 就是阮籍赋中“语重意奇” 的代表作。阮籍本有济世之志,然而身仕乱朝,常恐罹谤遇祸,诗文每发忧生之嗟,或志在讥刺,或排解内心的忧愤,而文多隐避,常将深奥的玄理,远古的神话传说与出人意表的想象力结合起来,表达内心的难言之隐,故而令人感到语重意奇。《清思赋》就是借写如悟大道的清思冥想,超脱尘世的神游,束抒写他欲摆脱社会矛盾冲突的企望,排遣内心的苦闷之情,以超然物外的神游方式为自身提供荡涤胸怀,疗疾消疹的灵丹,消忧解愁之萱草。这篇文章多以喻托讽,文意亦较隐晦,因此也有人认为此文当为讽魏明帝修宫室,以美女充后庭而作,然细细玩味,亦党此说颇牵强。
        《清思赋》之所谓清思,即道家所讲求的守神如一,洞幽贯冥,与大道冥合的神思。文章围绕所谓清思,谈守神冥思之道,描写清思而导致出神入化的境界,表现摆脱尘世束缚,而神游天地,与仙女交往的欢悦之感。文章可以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谈冥思静悟,守神之正,与道冥合的道理,写其敛视反听,清夜心动,恍入梦境神界的情形。
        文章首先谈 “形之可见,非色之美,音之可闻,非声之善” 的玄学之理,用黄帝登仙于荆山作咸池之乐,而夔、伯牙时已不复闻,与女娃溺于东海化为精卫,而人以为荣的神话典故加以证明,从而认为“微妙无形,寂寞无听,然后乃可以睹窃窕而淑清”,表明俗视凡听是不能领略神妙的境界的。
        接着,写只有恬淡无欲,冰心玉质,才能在飘飖恍惚的精神状态中洞幽贯冥,才能神游神物往集的寥廓清虚。再用邹衍吹㬈气于寒冷的黍谷等四个古代传说表明“感激以达神”的道理。点出清思的基础就是“志不觊而神正,心不荡而自诚”守神如一,思与神道。
        而后,写自身清夜冥思,如所感悟。作者先以风华清靡的笔墨刻画清夜之景,烘托了逗人遐思冥想的氛围,然后写自身唯神是守而进入恍忽迷离的精神境思。这里表现的一种悟性很有些佛教中禅所讲的悟性的味道。这一部分作者从说理出发,引入描写自身的清思境界,话言清丽,句式多变。
        第二部分写进入如云如梦的神界,表现其在冥想之中漫无际涯的神游。文章先写“惊奇声之异造兮,鉴殊色之所斯……”扣合开篇,表明自己进入睹非色之形,聆非善之声的清思境界,以致神思恍惚,“若登昆仑而临西海”开始逍逞茫渺的神游。再写心神浩渺,时而清思中断,心思犹疑,时而复如登坦途,思清意畅。之后,写自己幻化为仙人一般,“羡要眇之飘游”从而披丹霞为衣,服儵煜以缤纷,游于天宇,似与朝云相合,与大化相依。这番神游的描写神奇动人实在令人目不暇接,当然作者这番描写正是他内心迫切地想摆脱现实矛盾,但又难以做到,因而只有精神上寻求平衡的具体生动的体现,因此文中亦写其“思悠悠而未半”,写其清思中断“徘徊夷由”的痛苦。
        第三部分写作者游仙,与河女(即织女)交好的情景,通过写与河女神交的聚分合离,表现清思中情绪的波澜,表现清思对自己精神上的影响,体现神游的美好快意,和对排遣愁怀的作用。文章承上段神游而写与河女交好。文章的第七段文采斐然,而想象出人意表,感觉异常美好。写河女之来“振瑶瑶溪而呜玉”,其在室“馨香发而外扬兮,媚颜灼以显姿;清言窃其如兰兮,辞婉娩而靡违”。从而抒写与河女交游的愉悦欢好之情。文章写到与河女的相聚之时作者内心的隐忧大概会荡然无存,可见清思神游的作用究竟何在。接着,写与河女相离。写河女突然离去,“暂往而永归。”这里作者用大量的笔墨刻画双方分离时内心的感情的变化。观悦怿而未静,言未究而心悲”,言河女之情,“瞻朝霞之相承兮,似美人之怀忧”表面是写河女怀忧,实际是写作者睹云而思人,写作者之离忧。这里写神游之忧,与现实之忧亦有关联,这是现实之忧在作者的清思中的折射。然而作者还是能够将现实之忧与清思之忧区别开来,最后作者写四方游仙“不以万物累心”来排遣自身的忧愁。这部分文章以与河女的交好离合,具体地写清思神游,文笔婉媚清丽,使人心悦神慕。
        《清思赋》清遥古雅,无论精神境界方面还是表达手法方面,都深受屈原《离骚》的影响。阮籍的这篇文章也像屈骚那样借层出不穷的神话传说,光怪陆离的神仙境界,奇妙莫测的幻想,抒发其在现实生活中抑郁难申的忧愤之情,具有强烈的浪漫主义色彩。文中对与河女交好的描写与屈原《离骚》中上天入地以寻求知音之神女的描写,从构思到写法都很一致。另外文中俳偶之语中亦多骚体之句,亦显其得楚骚之遗意。
        《清思赋》将玄理与自己的静思默想结合起来,用不胜枚举的比喻以表达胸中妙趣,使文章情理有自然之致,文质相煊,读之感到清新自然,生动活泼,同时也感到深奥玄妙,超凡脱俗。这篇文章集中地体现了阮籍赋“语重意奇”的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