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途归石门旧居

2024-02-10 可可诗词网-佛道圣经文学 https://www.kekeshici.com

        

李 白


        吴山高,越水清,握手无言伤别情。
        将欲辞君挂帆去,离魂不散烟郊树。
        此心郁怅谁能论?有愧叨承国士恩。
        云物共倾三月酒,岁时同饯五侯门。
        羡君素书常满案,含丹照白霞色烂。
        余尝学道穷冥筌,梦中往往游仙山。
        何当脱屣谢时去,壶中别有日月天。
        俯仰人间易凋朽,钟峰五云在轩牖。
        惜别愁窥玉女窗,归来笑把洪崖手。
        隐居寺,隐居山,陶公炼液栖其间。
        灵神闲气昔登攀,恬然但觉心绪闲。
        数人不知几甲子,昨来犹带冰霜颜。
        我离虽然岁物改,如今了然识所在。
        别君莫道不尽欢,悬知客乐遥相待。
        石门流水遍桃花,我亦曾到秦人家。
        不知何处得鸡豕,就中仍见繁桑麻。
        翛然远与世事间,装鸾驾鹤又复远。
        何必长从七贵游,劳生徒聚万金产。
        揖君去,长相思。云游雨散从此辞。
        欲知怅别心易苦,向暮春风杨柳丝。


        此诗是天宝末年李白游江东时在茅山告别老友元丹丘所作。
        全诗分为三段,下面逐段进行分析。
        诗的开头五句,是写李白与元丹丘在茅山告别的情形。“吴山高,越水情。”这是点出告别的地理环境。在吴山越水之际,此地应指的是茅山(在今江苏句容县),而不是横望山(在今安徽当涂县东六十里)。因茅山在东汉以来,就是道教的圣地和中心,而且在吴山越水之间。南朝道士陶弘景所隐居之地。据 《南史》本传中说是在 “句容之句曲山”,即茅山。《弘志句容县志》 中记载,隐弘景的隐居之所炼丹之处也都在茅山。元丹丘在天宝未到江东访道,当在茅山,而不是横望山。此五句说,在吴山越水之间的茅山,李白紧紧握着老友元丹丘的手,在默默无言地告别,马上就要乘船离去了,但是他的心还索绕在老友的身边不忍离去。河岸边但见烟绕郊树,情景凄迷,一派黯然伤别的气氛。
        这对交情深厚的老朋友,在无言泣别之际,几十年交往的情景,都油然涌向心头。以下十四句是他们对往事的回忆。
        首先是李白和元丹丘在长安交游的回忆。天宝元年 (742),元丹丘入长安为西京大昭成观威仪,他曾通过玉真公主 (唐玄宗的御妹将李白推荐给唐玄宗。玄宗一开始像对国士一样对待李白。李白初到皇宫被召见时,玄宗皇帝“降辇步迎,如见园、绮。……遂直翰林,专掌密令。”(范传正 《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序》) 李白对元丹丘这一推荐之恩,终生都不会忘记的,所以在这首赠给元丹丘的诗中,首先就提到这件事。当时二人同在长安,春天他们一同在长安酒市中饮酒; 年节时,他们又一同到王公显贵家里去赴宴。接着又回忆他们一同求仙学道的事。李白非常羡慕元丹丘道书满架,素书满案,在洁白绢素上写满了朱色的字迹的道经和符箓,在李白看来竟如霞光一样的灿烂。“余尝学道穷冥筌,梦中往往游仙山。何当脱屣谢时去,壶中别有日月天。”这段文字是李白当时热衷道教神仙的忠实写照。“穷冥筌”就是探索成仙得道的奥妙和绝窍。“脱屣”是说抛弃尘俗的牵挂,就像脱去鞋子一样,不值得留恋。“壶中”句是引用了一则道教神仙故事。有一个叫施存的人学道,遇见一个叫张申的老人。此老人常悬一壶,如五升器大。能变化为天地,中有日月如世间,夜可宿壶内。此人自号为 “壶天”,别人称他为“壶公”(见 《灵台冶中录》,《后汉书 ·费长房传》亦载此事,文字有所不同)。这里“壶中”指的是不同于人世间的神仙世界,所以说是“别有日月天”。李白为什么这样热衷于神仙道教? 一方面固然是因为在人间 “行路难”: “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他在政治上遭到惨重的失败才不得不遁入道流。另一方面是道教的神仙世界,确实有吸引人的地方。对于在现实中遭受挫折,受到压抑的人们,道教的神仙世界无疑是他们展现精神自由的理想天国。在这里他们受伤的心灵可以得到慰藉,疲惫的身心可以暂时得到休息和恢复。
        从 “俯仰人间” 以下四句,写的是李白与元丹丘从嵩山分别以来到今日茅山相逢的经历。“易凋朽”句,是感叹人生时光易失,二人相别之久; “钟峰五云”句是即目抒情,同时以青山的不朽感慨人生的易朽。“钟峰”是指金陵的钟山茅山离金陵不远,睛日钟山在茅山可见。“五云”是指茅山的五云峰,二峰由元丹丘在茅山的隐居处的窗口上即目可见。“玉女窗”是嵩山峰顶上的一处名胜风景,此处代指嵩山。“洪崖”是道教中的仙人,此指元丹丘。开元中,李白曾从元丹丘在嵩山求仙学道,他们曾一同游过嵩山上的玉女窗等风景名胜,后来二人就分别了。如今他们又在道教名山茅山上会面怎能不令人把手高兴呢? 以上是本诗的第一段,写李白与元丹丘在茅山告别的情景,并回忆了几十年的友好交往: 二人在长安的交游,一同求仙学道的经历,昔日从嵩山分手、今日在茅山重逢等种种情景。
        从“隐居寺”至“遥相待”十一句,是本诗的第二段。描写回忆李白与老朋友见面、重游茅山的情景和感慨。
        “隐居寺,隐居山,陶公炼液栖其间。”陶公是指道教茅山宗的开山人陶弘景。他曾在茅山长期隐居炼丹。隐居寺、隐居山自然都是在茅山。此句中的陶公、当也有暗喻元丹丘的意思,说他在茅山修道炼丹。“灵神闭气昔登攀,恬然但觉心绪闲。”此二句是说李白年轻时曾攀登过茅山,那时是步屣轻健,如走平地,觉得非常轻松。言外之意是说自己的腰脚如今大不如昔了。“数人不知几甲子,昨来犹带冰霜颜。”此二句是指此次重见面的茅山几个老朋友,他们如今也都是满头霜雪,须发皆白了。“几甲子”,即几百岁之意,一甲子是六十年。说不知道他们有“几甲子”,是故意神奇之。犹如说他们是“老神仙”,不知道他们有多大岁数。“我离虽则岁物改,如今了然识所在。”此二句说,我离开这里的年岁已久,虽然时过境迁,许多地方和景物都改变了模样,但是,对以前的旧游处,我还是能清楚地辨认出来。郭沫若将“如今了然识所在”一句,解释成“表明李白是觉悟了,要和一切迷信幻想脱离了。”(《李白与杜甫》第97页)这显然是望文生义,是不符合此诗原意的。“别君莫道不尽欢,悬知乐客遥相待。”意即这次重游虽然时间仓促,旋即告别,君莫要因没有尽欢而感到歉意,在我未来之前你早做好了迎接我的准备,你的好客之情我是早就预料到的。
        从“石门流水”以下的十二句,是本诗的第三段。写李白辞别元丹丘将要回到石门旧居的情况和感想。紧扣了此诗的题目《下途归石门旧居》。石门竟在何处?这是一个颇有争议的问题。清人王琦说此诗中的石门在横望山。我们不能苟同,中国称石门和石门山的地方甚多,有十几处,在李白的诗中就有唐州高凤石门(在今河南唐河县西)、有鲁郡石门(在今山东曲阜东北)、有永嘉石门(在今浙江青田县西)。究竟是哪一个石门呢?唐州石门是元丹丘的旧居,李白告别元丹丘不会回到元丹丘家中去,也不会将朋友的家说成是自己的旧居。鲁郡石门,离李白东鲁的家很近,极有可能有旧居在那里。但与此诗中所写的石门不合。诗中写道:“石门流水遍桃花,我亦曾到秦人家。不知何处得鸡豕,就中仍见繁桑麻。”诗中的石门,显然是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的翻版。“不知”二句,显然是《桃花源记》中的“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的改写。李白所说的“秦人家”当是指桃花源一类的避世之所,决非是他鲁郡故居附近的石门山。而应是李白所一直艳羡的南朝山水诗人所最喜游览的永嘉石门。“康乐上官去,永嘉游石门。江亭有孤屿,千载迹犹存。”(《与周刚清溪玉镜潭宴别》)“缙云川谷难,石门最可观。瀑布挂北斗,莫穷此水端。喷壁洒素雪,空濛生昼寒。”(《送王屋山人魏万至王屋》)这个永嘉石门的所在地,就是道书中所谓的“元鹤洞天”、“乃三十六洞天第三十”(《浙江通志·处州·青田县》)的道教胜地,又是谢灵运笔下的名胜之地,当然也是李白所向往的世外桃源了。所以诗中说:“翛然远与世事间,装鸾驾鹤又复远。”就是说他要逃遁世事,远离人间,乘鸾驾鹤,远远地飞向神仙世界。所以说,诗中的石门,不可能是他东鲁故家附近的鲁郡石门,而只能是桃源仙境、神仙洞天的永嘉石门。
        这样,诗题中的“下途”二字也好解释了,就是离开茅山李白所要去的下一站,即永嘉“石门旧居”。因李白多次在浙东漫游,永嘉石门也有他的旧居,是极可能的。“何必”二句,显示李白藐视权贵,轻视富贵的思想。表现了李白受道家影响所形成的旷达超脱、不受外物所役的自由人格。可以说这是道教影响所给予李白的积极面。
        “揖君去,长相思。云游雨散从此辞。”“云游”一句,郭沫若解释说“这不仅是对于吴筠的诀别,而是对于神仙迷信的诀别。……更可以说是对于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整个市侩社会的诀别。”(《李白与杜甫》)这样解释虽可以拔高李白的思想境界,但可惜大违诗人的原旨。李白的意思不过是与老朋友元丹丘揖别而去。从此他们就像云飞雨散一样。天各一方,彼此只有两地长相思了。仅此而已,并没有与道教神仙、与市侩社会诀别的微言大义。因为在魏晋以后的中国封建社会里,儒、道、释三教的思想就像是思想血液中必不可少的成分,流动在每个中国文人的血脉里。只不过各种思想成分的比例在各个人身上不同罢了。或者是一个人在不同的时期,各种思想在他心中的地位发生了此涨彼落或彼涨此落的变化,但决无完全向某一思想诀别之说。那是根本不可能的。正如李白此诗最后二句所说: “欲知怅别心易苦,向暮春风杨柳丝。”这本来是说他相思别离之情思,绵绵不绝,如同春天的柳丝一样坚韧,不易折断。我们也可以借此解释,说他对道教感情,就如绵软的柳丝一样细长坚韧,是很不容易折断的。尽管在他的晚年对道教的神仙迷信确实有所觉悟,但他对道教仍还是一往而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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