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山寺
贾 岛
众岫耸寒色,精庐向此分。
流星透疏木,走月送行云。
绝顶人来少,高松鹤不群。
一僧年八十,世事未相闻。
自苏轼倡言 “元轻白俗,郊寒岛瘦”之说,又由于南宋永嘉“四灵”(指徐照、徐玑、翁卷、赵师秀)专以贾岛、姚合为摹仿对象,后世不少评论者便对贾岛的诗产生了偏见,认为他把诗境写得过于幽冷狭窄。遣词造句显得晦涩艰深,如行羊肠小路。其实贾岛的诗确有一部分是以瘦硬为工的,如“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以及“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之类,斧凿痕比较显著。但也有像“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这样比较洒脱有气势的诗句,正不可一概而论。退一步说,幽冷褊狭的诗境是同诗人的思想、生活相关联的。贾岛曾出家为僧,还俗后,仍与僧人有交往。在他诗集中,同僧人酬唱的作品占有相当比重。此外,他描写隐者孤独幽寂心态的诗篇也屡见不鲜。这就使诗人笔下的景和情自然而然偏于幽冷生涩,孤独寂寥。更值得注意的是,贾岛有时也用疏朗明快、一气流走的诗句来摹绘异常孤寂幽冷的环境和气氛,这就足以令人涵泳玩味了。这里要介绍的《宿山寺》,便是一首在风格与内容上既矛盾又统一的典型之作。
诗题是《宿山寺》,必须先介绍山寺的位置。诗人此诗在布局上还是传统章法,先景后情。所以第一句写山寺周围的大环境,第二句写寺院所在;然后三、四一联写自己在山寺夜间所见景物,缴足题中“宿”字。第一、二句为静景,第三、四句为景中动态。“众岫”,犹言群山;“耸寒色”,山高气自寒,言群山高耸,各具寒色。“精庐”为寺院代称。由于此寺建于高山绝顶(参见第五句),它乃像群山的一个轴心,由它把群山分隔开来。三、四句写诗人仰瞻夜空之所见。流星自天外划过,一瞥即逝,森林中本不易见;却因透过枝叶稀疏处始能见到。这里是反着说,仿佛流星穿透了稀疏林木而陨坠于茫茫黑夜。“走月”句也是一样构词法。“走”本意为疾行,相当于现代汉语的“迅跑”。月从云层中穿过,从下仰望,其行甚速,故言“走月”。而云影虽移,却似跟不上月亮。盖云之动静,夜间本不易发现,只有当月在云中穿行时才会感到云也在移动。这句说走得很快的月亮仿佛在追送行云,亦近于反说。前四句读起来并不艰涩,但诗人仍在刻意求工,微露斧凿痕迹。后四句则一气而成,俨如诗人自己所写的诗句,像走月送行云一样,毫无滞笔。寺在山之绝顶,故人迹罕到;而鹤栖于高松之上,更显得高洁不群。这里并不一定指孤鹤,因为鹤亦有群。所谓“鹤不群”,言鹤不与其它俗鸟为群,此借鹤以喻山寺之迥隔尘嚣,喻寺僧之远离世俗。五、六句虽似景语,却是烘托出山寺周围的气氛,以见出寺之阒无人迹,僧之清净修持。末二句突出地刻画寺中老僧,年已80,却一生不闻世事。照理讲,人愈老则愈谙人情世态,而此僧一念修持,从不介入世事,故于人情冷暖、风俗厚薄反一无所知。后四句意随笔到,自然浑成,毫不矫揉造作,因此也就没有出现那种瘦硬拗折的句子。可见贾岛也还有挥洒自如的一面,非后世摹拟者故作蹇涩之诗者可比。此唐人毕竟不可及也。
此诗并未宣传佛教宗旨,而佛徒淡泊自守,甘与世绝、苦行持律之形象已被作者从山之形势、寺之位置、景之幽冷、物之高洁以及僧之甘于枯寂生涯种种描写中流露无遗,而诗人本身向往这种远离尘俗的隐者生涯亦尽在不言中了。中晚唐诗虽无盛唐气象,而终于能在诗坛各树一帜,都缘不同的作者各有其独特的生活感受和各具一套令人难以企及的艺术本领,故至后世亦能开宗立派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