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则徐

        青青女贞树，皎皎冰雪姿。
        方为含蕤花，已作梧桐枝。
        古井永不波，春风渡无辞。
        不羡比翼禽，不作精卫思。
        独爱妙音鸟，西方自修持。
        承颜老病母，稽首人天师。
        天人有沦谪，净土无分离。
        佛香出闺闼，白云满罘罳。
        勖哉年及格，绰楔未足奇；
        要当归安养，福报偿艰危。
        重重栏楯下，万树皆瑶琪。
        遥看青莲花，已茁七宝池。

        此诗约为道光二年(1822)闰三月,林则徐赴北京补官,途次浙江海宁所作,其时作者37岁。从《林则徐诗集》中可以看到他写过不少首题画诗,从中不仅反映出他交游之广,诗名之大,而且还可看出他的思想发展轨迹,这些题画诗成为研究林则徐的重要文字资料,也是他留给后人的一份宝贵文学遗产,亟待研究和整理。从诗题上看,这首诗所题之画名为《频伽礼佛图》,写作目的则是为了表彰海宁一位姓朱的年轻女子。“频伽”,梵语迦陵频伽的省称,义为妙音鸟。佛经谓此鸟常在极乐净土。《大智度论》中说:“又如迦罗频伽鸟,在壳中未出,发声微妙,胜于余鸟。”频伽礼佛意即佛祖释迦牟尼讲经时,妙音鸟栖止菩提树上谛听朝拜,以示佛法无边,感动万物之旨。“贞女”含意有二:一专指未嫁而能自守之女子。《易·屯》:“女子贞不字。”另外还指有节操的妇女,多指从一而终者,《史记·田单列传》中有 “忠臣不事二君,贞女不更二夫” 的说法。据此诗中所咏赞,当指第一义,即这位姓朱的女子是位事母至孝,笃信佛教的处女。作为一首五言古风,全诗凡24句,且一韵到底,以比兴手法,酣畅淋漓地赞美了朱贞女的美好品质,十分巧妙地把题咏的画面与赞颂贞女结合起来,收取一石二鸟、一箭双雕的艺术效果。因此这首诗虽为作者青年时代所作,但写诗功力之精湛,实可令人钦佩折服。
        从诗的结构上看,每四句为一层,共可分为六层。第一层为起首四句,以女贞起兴,以树喻人,开门见山,直抒对贞女的赞美。女贞,树名,以其经冬青翠不凋,古代诗文中多用以比喻贞节的女性。所以用青翠皎洁的女贞树暗喻纯洁无瑕的朱贞女是沿袭传统手法,一开始便使人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印象。“含蕤花”是说贞女正当青春年少,如同含苞待放之花,丰姿绰约,诱人欣羡。“梧桐枝”句,暗用杜甫 《秋兴八首》 中 “碧梧栖老凤凰枝”典,按古代传说,凤凰非醴泉不饮,非梧恫不栖,以显示其高洁本性。此处则暗示贞女虽正当豆蔻年华,但思想纯正,品德高贵,如同栖止梧桐枝上的凤凰。第二层进一步咏叹贞女的不同凡响。“古井永不波”,孟郊 《烈女操》诗中有: “波澜誓不起,妾心古井水!”是以井水没有波澜,比喻年轻女子心性贞定,不为外物所诱惑,而致心思活动起来。此处即以古井永远没有波澜来说明贞女内心的平静,所谓心如止水,纤毫不染是也。“春风渡无辞”,李白《春思》诗中有: “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是说春夜闺阁,任凭春风撩拨,心坚如铁,不为所动。“渡无辞”,比李白诗更进一步,是说春风没有任何借口吹进来,干脆把春风拒之闺阁之外,使它无法进入罗帏。以上两句十分巧妙贴切地点化前人诗句,既恰到好处,又不露痕迹,说明作者对古人诗作的熟稔,又善于灵活自然地加以运用,以收画龙点睛之效。“古井”、“春风”,一具体,一抽象,一低一高,在虚实方位的安排上,也别具匠心。随后以鸟喻人,借以增强语言的形象性。比翼鸟,鸟名。《尔雅·释地》: “南方有比翼鸟焉,不比不飞,其名谓之鹣鹣。”在古代诗文中多以用来比喻形影不离的情侣。如白居易《长恨歌》 中有: “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此处是说贞女看到别的青年成双成对,如胶似漆,却毫无羡慕之意。精卫,亦鸟名。传说远古炎帝之少女,名女娃,游于东海而溺死,化名精卫鸟,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填于东海,见 《山海经 ·北山经》。“不作精卫思”,是说贞女不像女娃那样喜欢出游,因而也没有溺死后化作精卫鸟的衔木复仇的思想。意为贞女恪守闺门之训,非礼勿动,毫无怀春非分之想。第三层是讲贞女好佛修持,事母至孝。前一层是讲贞女不同凡俗,一般青年女子的爱好、向往,她都没有,那么,她到底喜爱什么呢? 此层则作出正面回答。“独爱妙音鸟”,“独”,与 “众”相对,显示贞女的与众不同。妙音鸟,即频伽。这里即同画面有所联系,又同上一层呼应,上一层说贞女对比翼鸟、精卫鸟不羡不思,似乎她对鸟类没有好感,此处则说并非如此,她只喜爱一种鸟,即在西方净土自我修持的妙音鸟,暗喻贞女对佛教的笃好信奉。贞女信奉佛教不是徒有虚名,而是身体力行,把慈悲为怀的佛教教义贯彻到家庭伦理关系之中,对于患病的老母,承颜膝下,这也无异从侧面解释了她宁可牺牲大好青春,迟迟不嫁的原因。稽首,即古代表示虔诚的跪拜礼。人天,即天人,为与后文避免重复,故意颠倒顺序,换个说法。天人即天神,此句是说贞女以天神为师,顶礼膜拜,至诚至虔。第四层是说佛法威力无边,信仰佛教的美好景象。“天人有沦谪”直承“人天师”句,是说天神有时也难免有失误而被贬谪人间。“净土”,佛教谓庄严洁净,没有五浊(动浊、见浊、烦恼浊、众生浊、命浊) 的极乐世界。此句言只要修行到了西方净土,便永无分离之苦,永享佛门极乐。暗喻贞女一心向佛,品行纯净,纤尘不染,甚至超过了偶有过失的天神。“佛香出闺闼”,闺闼即闺门,佛香指贞女每日焚香诵经,香烟缭绕,香气四溢。“罘罳”,古代设在门外的屏风或指镂有花纹的窗棂。白云句是说香烟溢出如同朵朵白云飘浮在门外的屏风周围。此处用佛香、白云渲染出一种佛教活动氛围,使人有如嗅到其香,看到其景。同时也用来象征贞女的思想品质既香且洁,从贞女的事佛至勤画面上透视出其纯净无瑕的灵魂,手法不可谓不高妙绝伦。第五层作者直接出面,抒发对贞女的赞美。勖,盛大,伟大。“及格”,犹言及笄,《礼记·内则》: “女子……十有五年而笄。”笄,簪。古代女子以簪结发表示已成人,相当于男子的冠礼。按古代女子已许婚者十五而笄,二十而嫁;未许婚者,二十则笄。从此诗前面所叙,朱贞女当为未许婚者,故其年龄应在20左右。绰楔,古时立于正门两旁,用以表彰孝义的木柱。相当于后世之旌表牌坊。此二句意为:真了不起啊,贞女年方及笄,尽管年龄不大,但孝敬母亲,事迹突出,为她建立旌表牌坊也不足为奇。要当两句是说做子女的最要紧的任务是老有所养,让年迈的父母晚年有一个安心生活的环境。特别是当父母患病的艰难危险之时,更需要子女的精心侍奉和耐心照料,能做到这一点就一定会好心有好报,后福绵延不绝。最后一层,描述所题咏绘画的意境,收束全诗。栏楯,即栏杆。纵为栏,横为楯。瑶琪,传说中玉白色的仙树。此二句言画面上重重栏杆之下,长满瑶草琪树,一派神仙境界。青莲花,指刚刚开放的莲花。七宝池,生长七宝花的池塘,按佛经中称用多种宝器制成的莲花为七宝花。《妙法莲华经》:“尔时佛告罗喉罗,汝于来世当得作佛,号蹈七宝华(同 ‘花’)。”最后两句是说遥遥望去,刚刚开放的莲花,已经茁壮地生活在七宝池塘之中。此乃是以花喻人,赞美贞女像七宝莲花一样,一尘不染,香远益清,有成佛之兆。
        林则徐这首题画诗,在写法上别开生面。它不是画面的单纯图解,而是把释画与颂人相结合,题画仅仅是个手段,重点在于歌颂朱贞女的过人品德。读了这首诗,一个虔诚信佛,事母至孝的古代年轻女子如在目前。在结构上,层层深入,丝丝入扣,无论写景、抒情,均围绕着歌颂贞女这一中心,因此不枝不蔓,干净利落,全诗一气呵成,浑然一体,给人留下极深的印象。在语言上洋溢着绘画美和音乐美。像“青青”、“皎皎”、“白云”、“青莲”均具有鲜明色彩,使人获得可以感知的视觉形象。诗句节奏铿锵,韵律和谐,自然流畅琅琅上口。
        从思想内容上看,不难发现,儒教的“仁者爱人”与佛教的“慈悲为怀”源出一辙,并不矛盾。只有具备仁爱的胸怀,才能舍己为人;只有具备菩萨的心肠,才能普渡众生。林则徐后来能做到“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赴戍登程口占示家人》),究其源,除儒家思想之外,恐怕也有佛家的慈悲观念。至于这首诗中歌颂朱贞女事母至孝,这是应该肯定和发扬的美德。但对她克制自己的合理需求,似乎一点没有对异性的渴慕,则有些不近人情,因而也就不值得歌颂。赞美苦行僧式的生活方式,恰恰是作者世界观中主观唯心、消极落后成分的反映。林则徐尽管是一位不可多得的杰出人物。但也不可避免具有他所生活的时代环境所造成的历史局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