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羽生对金庸的批评态度,当然与他自己的自持身份有关。梁羽生是“新派武侠小说”的开山鼻祖,金庸是他的同辈,金庸还以“兄”来称呼他,所以梁羽生谈得毫无顾忌,就算挑剔一点也没什么不可。
        古龙就不同了,古龙是后辈,所以尽管古龙对金庸也有很多挑剔,但态度上是相当恭敬的。现代武侠小说作家中,古龙的名气虽然很大,但他却是一个“后起之秀”。很多成功的武侠小说名家,都是古龙的前辈,不用说金庸的辈分比古龙高了。古龙刚刚发表《多情剑客无情剑》时,金庸的武侠小说大业几乎已到了尾声。在这些古龙的前辈里,古龙当然最佩服金庸,对金庸也有一种很复杂的心态。
        古龙说:“50年代开始后,才有个人出来‘复兴’了武侠小说,为武侠小说开创了一个新的局面,使得武侠小说又蓬勃发展了20年。在这20年中名家辈出,作品之丰富和写作技巧的变化,都已到达了一个新的高峰,比起还珠楼主他们的时代,尤有过之。开创这个局面的人,就是金庸。”
        古龙一般从不公开评论当代的武侠小说作家,惟独对金庸是个例外。因为金庸的影响力和成功的辉煌太突出了,再没有第二个人能比得上,直到古龙的出现为止。
        那个时代的武侠小说,无论是谁的作品,多多少少都不可避免地要受到金庸的影响。一般的评论是公推金庸小说艺术的博大精深,如有百川归海的容纳。古龙评金庸,都用自己的“新派武侠”的眼光去看,古龙说:“金庸融合了各家各派之长,其中不仅是武侠小说,还融合了中国古典文学和现代西洋文学,才形成了他自己的独特风格,简洁、干净、生动。他的小说结构严密,局面虽大,但却能首尾呼应,其中的人物更跃跃如生,呼之欲出!”
        古龙说:“杨过无疑是所有武侠小说中最可爱的几个人物之一。杨过、小龙女之间的感情,也无疑可以算是武侠小说中最动人的爱情故事之一了。”
        古龙称金庸最重要之处是由于金庸创造了这一代武侠小说的风格,几乎很少有人能突破金庸的模式。古龙是惟一的例外。古龙很详细地研究了金庸的所有作品。古龙特别研究了金庸对西方文学的吸收和模仿,因为古龙也正是这样一个洋为中用的高手。
        古龙照搬《教父》中故事写《流星·蝴蝶·剑》,他有很多理由,其中一条就是金庸也这么干过,有过先例。古龙说:
        “在他初期的作品中,还是有别人的影子。在《书剑恩仇录》中,描写‘奔雷手’文泰来逃到大侠周仲英家,藏在枯井里,被周仲英无知的幼子为了一架望远镜而出卖,周仲英知道这件事后,竟忍痛杀了他的独生子。这故事,几乎就是法国文豪梅里美最著名的一篇小说的化身,只不过将金表改成了望远镜而已。但这绝不影响金庸先生的创造力,因为他已将这故事完全和他自己的创造联成一体,看起来是一气呵成的,看到《书剑恩仇录》中的这一段故事,几乎比看梅里美《尼尔的美神》故事集中的原著,更能令人感动。
        “看到《倚天屠龙记》中写张无忌的父母和金毛狮王在极边冰岛上的故事,我也看到了另一位伟大作家的影子——杰克·伦敦的影子。金毛狮王的性格,几乎就是‘海狼’。但这种模仿却是无可非议的,因为他已将‘海狼’完全吸收融化,已令人只能看见金毛狮王,看不见海狼。
        “武侠小说最大的优点,就是能包罗万象,兼收并蓄——你可以在武侠小说中写‘爱情文艺’,却不能在‘文艺’小说中写武侠。
        “每个人在写作时,都难免会受到别人的影响,‘天下文章一大抄’,这句话虽然说得有点过火,却也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一个作家的创造力固然可贵,但联想力、模仿力,也同样重要。”
        最初古龙出道江湖,完全是模仿学习金庸的写作方式。古龙说:“我自己在开始写武侠小说时,就几乎是在拼命模仿金庸先生,写了十年后,在写《名剑风流》《绝代双娇》时,还是在模仿金庸先生。我相信武侠小说作家中,和我同样情况的人并不少,这一点金庸先生无疑也是值得骄傲的。”
        古龙只是在写作《楚留香传奇》和《多情剑客无情剑》之时,才彻底摆脱了这种模仿,最终走出了一条新路。
        古龙明白表示:“金庸先生所创作的武侠小说风格虽然至今还是足以吸引千千万万的读者,但武侠小说还是已到了要求新、求变的时候。”
        古龙洞察到这种金庸模式的武侠小说风格的小说已经写得太多,读者们也看得太多,已有腻味的感觉。“有很多读者看了一部书的前两本,就可以预测到结局。最妙的是,越奇诡的故事已被写过无数次了,易容、毒药、诈死,最善良的女人就是魔头——这些圈套,都已很难令读者上钩了。所以情节的诡奇变化,已不能再算是武侠小说中最大的吸引力。”
        古龙提出了写人性的冲突的观点,因为人性的冲突才是永远有吸引力的,武侠小说已经不应该再去写神,写魔头,而应该写人,写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的人。武侠小说中人物应该有生活气息,在艺术上是真实的人物,有人的优点,也应该有人的缺点,更应该有人的感情。古龙虽是天纵英才,但毕竟是后辈新进,舆论上他当然不能与金庸相比。当时武侠评论界已经流传了这样一种说法,即是:“金庸之后将再无武侠小说!”
        这种说法是借用写《包法利夫人》的大文豪福楼拜曾经夸过的一句海口。福楼拜的大话是:“19世纪后将再无小说。”因为他认为所有的故事情节,所有的情感变化,都已被19世纪的那些伟大作家们写尽了。
        古龙对这种说法很生气,他当然要驳斥这种井蛙之见。古龙批评福楼拜的这句大话时说:“可是他错了。他忽略了一点,纵然是同样的故事情节,如果从不同的角度去看,写出来的小说就是完全不同的。人类的观念和看法,本来就是在永远不停地变化,并随着时代在改变。”
        古龙在隐约地批评金庸小说模式的过时老套的同时,提出了自己“求新求变”的创作观点:“武侠小说写的虽然是古代的事,也未尝不可注入作家自己的新的观念。因为小说本来就是虚构的。写小说不是历史传记,写小说的最大目的,就是要吸引读者,感动读者。武侠小说的情节若已无法再变化,为什么不能改变一下,写写人类的情感,人性的冲突,由情感的冲突,创造高潮和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