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羽生自己也是写武名家,只是受欢迎的程度不及金庸,但梁羽生对金庸与自己作品的比较,不管是批评还是赞扬,都还只是知识分子分内的事。金庸之区别于一般人的特异之处在于金庸有非平常人的那种“大才”,这种大才,有时也许会有些小缺点,但终于还是瑕不掩瑜的。
        梁羽生在文中继续指出了金庸小说的疏漏之处:
        “金庸的小说最闹笑话的还是诗词方面,例如在《射雕英雄传》中,就出现了‘宋代才女唱元曲’的妙事。
        “《射雕》的女主角黄蓉,在金庸笔下是个绝顶聪明的才女,‘渔樵耕读’这回用了许多篇幅,描写这位才女的渊博与才华。黄蓉遇到了‘渔樵耕读’里的樵子,那樵子唱了二首曲牌名‘山坡羊’的曲儿,黄蓉也唱了一首‘山坡羊’答他。
        “樵子唱的三首,一首‘城池俱坏,英雄安在?……’一首‘天津桥上,凭栏遥望。……’一首‘峰峦如聚.波涛如怒。……’(限于篇幅,可查原书)这三首‘山坡羊’的作者是张养浩,原题第一首是《咸阳怀古》,第二首是《洛阳怀古》,第三首是《潼关怀古》。
        “张养浩元史有传,在元英宗时曾做到参议中书省事,生于公元1269年,卒于公元1329年。《射雕英雄传》最后以成吉思汗死而结束,成吉思汗死于1227年8月18日,黄蓉与那樵子大唱‘山坡羊’之时,成吉思汗都还未死,时间当于1227年之前。张养浩在1269年才出世,也即是在樵子唱他的曲子后四十多年才出世。
        “黄蓉唱的那一首‘山坡羊’,‘青山相待,白云相爱。……’作者是朱方壶,原题为《道情》。此人年代更在张养浩之后,大约要在黄蓉唱他曲子之后一百年左右才出世。
        “还有一点,根据中国旧小说的传统,书中人物所作的诗词或联语之类,如果不是注明‘集句’或引自前人,则定然是作者代书中的人物作的。例如《红楼梦》中林黛玉的葬花辞,薛宝钗的怀古诗,史湘云的柳絮词等等,也都是曹雪芹本人的手笔。元春回府省亲时,贾政叫贾宝玉题匾,拟联等等,也都是作者曹雪芹的大作。曹雪芹决不能叫林黛玉抄一首李清照的词或贾宝玉抄一首李白的诗以显示才华,其理明甚。
        “《射雕》这回写黄蓉唱元曲之后,又碰到一位书生,连篇累牍描写黄蓉的‘才华’,如谈《论语》的‘微言大义’啦,猜谜语啦,对对子啦等等,这些都是抄自前人的旧作,而且是并不怎么高明的作品,这里限于篇幅,不一一列举了。
        “老实说,金庸用了几乎整整一回的篇幅(比梁羽生之写唐经天还多得多),写黄蓉的才华,我是一面谈一面替这位才女难过的。宋人不能唱元曲,这是常识问题,金庸决不会不知道。这也许是由于他一时的粗心,随手引用,但这么一来,就损害了他所要着力描写的‘才女’了,岂不令人惋惜。
        “金庸的武侠小说流行最广,出了常识以外的错误影响也较大。所以我比较详细地指出他这个错误。希望金庸以后笔下更多几分小心。”
        梁羽生国学底子深厚,又擅长于诗词,自然对金庸的错误绝不放过。
        不过梁羽生谈《射雕英雄传》中黄蓉被裘千仞铁掌所伤之后与郭靖同去请求一灯大师医治,途中过“渔樵耕读”四关之第四关时,写黄蓉的才华是“抄自前人旧作,而且是并不怎么高明的作品”,就值得探讨了。
        实际上金庸的大才无碍之处正在于这些地方,金庸巧于利用古书材料,充实他作品的内容。不论是经史子集,以至于稗官野史,历代笑话,金庸只要觉得可用,都可大小由心,变化运用,而且令人有化腐朽为神奇之感。虽是抄自前人旧作,但一经他手,顿时生动起来。
        如这一关书生所出的三道刁难黄蓉的试题,就是从明人冯梦龙的《古今笑》一书中化出来的。
        一、辛未状元谜
        辛未会试,江阴袁舜臣作谜诗于灯上云:“六经蕴藉胸中久,一剑十年磨在手。杏花头上一枝横,恐泄天机莫露口。一点累累大如斗,掩却半床无所有?完名直待挂冠归,本来面目君知否?”惟苏州刘缄一见能识之,乃“辛未状元”四字。
        二、仙对
        江西有提学出对云:“风摆棕榈,千手佛摇折叠扇。”诸生不能应,乃相与祈鸾仙。降书自称李太白,对云:“霜凋荷叶,独脚鬼戴逍遥巾。”
        三、唐状元对
        唐皋以翰林使朝鲜。其主出对曰:“琴瑟琵琶,八大王一般头面。”皋即应对曰:“魑魅魍魉,四小鬼各自心肠。”主人大骇服。
        以上抄录的一首谜和两副妙对,本来是零碎分散的读来虽可一笑,但却比较单调;但经过金庸的妙手组织后,成了三道考题,便十分有意思了。特别是两副妙联,由绝顶聪明黄蓉对下联,先后把书生和“渔樵耕读”大大地取笑了一番,真是好看得很。在书生出三道难题之前,黄蓉曾据《论语》“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凤乎舞兮,泳而归”这段话,牵强附会地得出孔子门生七十二贤人中,成年人是三十位,少年人是四十二位。虽然是胡解经书,却显出她异常聪颖,机敏过人。
        在解答了书生的三道难题之后,黄蓉又因书生取笑她伏在郭靖背上,有违孟子“男女授受不亲”的礼教,便吟出一首诗来反驳孟子胡说八道。
        诗曰:“乞丐何曾有二妻,邻家焉得许多鸡?当时尚有周天子,何事纷纷说魏齐?”原来孟子曾讲过两个故事:一个故事是说齐人有一妻一妾而去乞讨残羹冷饭;另一个故事说有一个人每天要偷邻家一只鸡。诗中的前二句说的便是这骗人的二个故事,末二句则说,孟子活动在战国之时,当时周天子尚在,孟子何以不去辅佑王室,却去向梁惠王、齐宣王求官做呢?这是大违圣贤之道的。
        齐人与抓鸡这两个故事,原是比喻,不值得深究;但最后,这两句诗的指责,只怕孟夫子于地下,亦难以自辩。
        黄蓉胡解经书与讽刺孟子这两段趣事,也非金庸所创,同样可在《古今笑》的《巧言部第二十八》和《文戏部第二十七》找到,只是看起来没有金庸所写的那么有趣罢了。
        类似这样的“古为我用”的例子,在《射雕》一书中是不少的,如洪七公的“降龙十八掌”的招式名称“亢龙有悔”“飞龙在天”等,就出自《易经》。洪七公教给黄蓉的“逍遥游”拳法,其名就出自《庄子》;英姑与黄蓉在黑沼茅屋中演算的一大堆数学题,就来自中国古代的算经;裘千仞在华山被几大高手围困,脱身不得,忽然被一灯大师点化,改恶从善,用的正是佛家“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说法;如此等等。
        金庸这位新派武侠小说大家,对诸子百家,佛经道藏和诗词曲赋,都有研究。因此他笔下时时变化使用这些文化瑰宝,写来得心应手,文采斐然。金庸的武侠小说之所以使人百看不厌,回味无穷,除了故事情节奇诡曲折,人物性格鲜明奇特,具有很强的吸引力之外,书中经常闪耀这些文化瑰宝的光辉,这也是引人入胜的原因之一。
        如此看来“抄自前人旧作”也并不是不可以(梁羽生的武侠小说也大段大段抄白羽作品的事例在先),关键是能不能活学活用,化腐朽为神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