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饮酒诗与酒神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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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饮酒诗与酒神精神
 
刘峰 肖国栋
黑龙江省克山师专中文系!讲师,克山师专学报编辑部!讲师161601
 
摘    要:
酒使人产生幻觉 , 诗激发人的想象。李白的饮酒诗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可以纵横驰骋想象的审美空间 , 陶醉在诗的境界中会体会出尼采所概括的“酒神精神”。这些诗歌既是李白极端的自我表现 , 又是他本质生命的展示 , 借助它们 , 可以使我们更好地理解李白 , 体验李白的诗歌创作
 
关键词:
饮酒诗; 酒神精神; 诗歌世界; 自我表现; 本质生命;
 
中国的文学史上, 文人与酒的关系源远流长。但是直到魏晋时代的竹林七贤, 酒还未直接进入审美领域, 它主要作为一种避祸全生的手段被使用着, 文是文, 酒是酒, 保持着各自的独立性 (参见王瑶《中国文学史论集·文人与酒》) 。酒的世俗价值得以升华, 作为一种审美因素进入诗的领域最初发生在陶渊明的身上, 继而到李白, 得到了天才极致的发挥。在文学史上, 二人都确立了独一无二的精神风范, 以饮酒诗铺设了一条引导我们走向自由、通往可以纵横驰骋想象的天空的道路。李白更是以他惊世骇俗的美和勇气使这条道路穿越了漫长黑暗的时间隧道延伸至今。人类精神的发展虽然有时千差万别、相隔天壤, 便有时又惊人地相似。李白诗酒精神的道路, 相隔千年之后, 在另一个民族的思想中以一种哲学思辨表达出来, 它就是尼采的《悲剧的诞生》。
 
《悲剧的诞生》是于1870年普法战争隆隆的炮声中完成的。它的问世相对于那个时代就是一个卓然不群的宣言, 即:德国的未来最终不是通过战争而是要通过艺术去开创。因此尼采把《悲剧的诞生》看作是旋涡, 是转折点, 把艺术提到这样的高度:“只是作为审美现象, 人世的生存才有充足理由”。在这里, 艺术已经摆脱了凡夫俗子和王公贵族的狭隘趣味, 成为涵盖一切人、又超越一切人的形而上学, 因而也是一种反对伪善道德及其所肯定的权威和偶像的精神, 尼采名之为“酒神精神”。在日常生活中, 尼采让我们通过对醉态的体验来印证“酒神精神”。“醉”通常象征情绪的放纵, 借放纵发泄内心的积郁, 起而抗争日常秩序, 超越常规, 解脱精神上的束缚, 向更高更完美宇宙统一感趋近。在对酒神这一状态的追求中, 甚至不惜通过乱伦、犯罪和自我毁灭等方式来实现, 可见这种趋同感是多么有诱惑力。而自我的毁灭最终解除了一切痛苦, 并且作为酒神诗人更重要的是在毁灭中体验了回归原始自然的狂喜。通过这条道路, 个体化存在融进了更强大、更本质的生命存在, 这是对幸福的最高体验。这同样不是对生命的否定, 而是肯定;不是生命力的贫乏, 而是充盈;不是被动地被拖入, 而是主动的趋近。因为一个强大生命的存在绝不会在现世中感到完美, 只有在强力地超越中才能实现对完美的追求。
 
我们是否可以在这种酒神状态的描绘中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冲动?在心理上激发出超越现世生活的热情和勇气?而超越是以对生命痛苦的体验为基础的。它的方向不是要通过自己的努力改造社会、谋求现世幸福, 而是向往更高的生命存在, 一切存在之母, 就像真诚在回家的路上一样自然、充实、喜悦和幸福。这条通道架设在天空中, 没有一副天真和富于想象的大脑是看不到的。而对于相信它存在的人, 这条路则是无需论证的自明真理。如果我们体验到这一切, 我们就在本质上把握了李白的饮酒诗所创造的酒神世界;我们 就能够淋漓尽致地体会到人的想象力所能达到的深度, 人的超越性所能成就的宏伟业绩。前面说过“醉”是酒神精神的日常状态, 而李白的饮酒诗正是通过这种状态的描绘而走向酒神世界的。“痛苦只是冷却的热忱”, 这个道理之于李白是再确切不过了。他曾是一个热情满怀, 抱负远大的有志青年, 而且希望在“不屈已, 不干人”的原则下一飞冲天地实现自己的理想。在他开始辞亲去国仗剑远游的时候, 这个梦想就像被用力拉开的一张弓, 非常圆满。他写作了很多政治抒情诗来描绘他的理想国, 并预支着幻想与成功的喜悦和自豪。可想而知一旦这个梦被现实的利剑剖开, 失败的反弹力会把他以同样的强度抛到另一个极端——失望和痛苦的深渊中。可是李白强大的生命力、非凡的想象和自我超越精神却使他像一只神鹰嬉戏傲游于深渊之上, 构筑了一个酒神的自由、充实、强大、快乐的世界。
 
李白一生爱酒, 因此在各种情境下写了许多饮酒诗。但总括起来, 不过有这样几种原因:
 
(1) 生来爱酒。 (2) 政治失意, 借酒浇愁。 (3) 感慨年华易逝, 借酒行乐。 (4) 借酒畅叙友谊。但是无论就哪类饮酒诗来说, 它们都在不同程度上表现出蔑弃尘世, 返归自然, 进入真美与极乐世界的倾向这种倾向之产生部分是天性使然, 而年化空逝, 志愿难酬的痛苦又使之得到强化, 并且最终在它的引导下走向个体化原理的解除。“认识到万物根本上浑然一体, 个体化是灾祸的原因, 艺术是可喜的希望, 由个体化魅惑的破除而预感到统一将得以重建”。我们且看《将进酒》是如何揭开酒神世界的面纱的。
 
这首诗是李白第一次入长安寻找实现理想的道路失败以后所写, 时年三十五岁, 当时正值开元时代的中后期, 唐王朝如日中天, 盛极一时。但这样的朝庭并没有给李白一飞冲天的机会, 他感到了沮丧和矛盾, 同时又想到自己早过而立之年, 对事业产生了紧迫感, 于是忧从中来, 不可断绝。诗歌中也就相应地出现了明暗交错, 悲欢杂糅的调子:一方面叹息人生短暂, 功勋难就, 一方面又以来日方长, 自家慰藉。一方面对未来产生怀疑, 对现实感到失望, 另一方面又充满自信, 抱有幻想。诗中弃世与入世、自由与羁縻等一系列矛盾在冲突中寻找平衡, 所以失意的牢骚与欢乐的歌声、伤心的眼泪与爽朗的笑容杂乱无章, 像一股混浊猛烈的洪水一样在他心中激荡、冲撞。虽然诗中表现了他对自己才能的高度自信及由自信生化而来的力量和用世之志, 但诗的整体格调是倾向于追求适情快意、痛饮狂欢的。这从诗的结构、全篇的氛围是可以看出来的。可以这样说, 正是李白在酒醉一样虚幻状态中的高度自信支撑起了一个价值取向与世俗社会如此不同的酒神世界, 汹涌澎湃的激情冲决了一切世俗的堤坝, 纵览千古的目光洞穿了一切所谓圣贤的价值, 在历史的废墟里熠熠生辉的只有一个懂得人生欢乐真谛的陈王曹植。这是一个多么惊世骇俗的发现!一个多么具有勇气的否定啊!
 
引后不久, 李白又写了四首《月下独酌》。这组诗是酒神精神的最卓越的抒发, 借此我们可以真切地领略到酒神的力量和魅力, 体验到酒神式的快乐和狂喜, 并最终弃志避世, 进入一个终极的存在——酒神的本源世界。如:
 
天若不爱酒, 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 地应无酒泉。天地既爱酒, 爱酒不愧天。
 
已闻清比圣, 复道浊为贤。圣贤既已饮, 何必求神仙?三杯通大道, 一斗会自然。但得酒中趣, 勿为醒者传。 (第二首)
 
一般以为这道诗是李白为自己饮酒辩护, 说明理由, 还带点蛮不讲理的味道 (日·松浦友久) 。其实, 说李白为自己辨护, 还不如说他在以不容置辩的自信通过酒神世界来弥合天地、圣贤与现实生存世界的巨大裂痕, 并最终通过酒神世界的建立治愈了自己壮志难酬的精神创伤。诗中天和地的空间差距, 圣贤和民人的人格距离都通过酒的再融铸, 形成了一个浑然一体的酒神世界。在李白看来它与神仙圣境如此接近, 已没有必要再孜孜以求于另一个世界的解脱, 回溅的酒神火焰就会把他送入无外物挟制、与本体融会贯通的无限和自由。不容置辩的口吻和强烈的情绪使我们感受到诗人向自然趋同的意识是多么坚定而有力。
 
在第三首诗里, 人的理智业已被作为赘疣割弃, 世间万物都是造化的自然生成, 而人的生死、尘世的荣辱在自然生成的规律面前又是何等渺小。因此诗人完全放弃了理智的思虑, 在无意识之流里从容飘荡, 生命之轻如羽毛般灵活、自由。个体化原理被彻底破除, 世间万物被酒神的力量推入和谐欢欣的庆典, 生命通过自弃而得到永恒的肯定。就像酒神的伴护西勒诺斯所言:“那最好的是不要存在, 成为虚无”。②也正如尼采所言:“悲剧神话引导现象世界到其界限, 使它否定自己, 渴望重新逃回到唯一真正的实在的怀抱”。③诗中李白的自我形象就是一个追求无意识狂欢的酒神艺术家。这种快乐是诗人在酒神的世界里对生命永恒价值的体验和肯定, 他像神一样高踞于朝生暮死的浮生之上, 超越了尘世的荣辱和人类世代的嬗变, 以超强力的生命观看和嬉戏于这些痛苦之中。他发现:现象的缤纷变化背后隐藏着的生命仍是坚不可摧和充满欢乐的, 一种绝对的自由感几乎使他飘然欲仙 (吾将囊括大块, 浩然与溟氵幸同科) 。
 
李白的诗多遨游于幻想的世界之中, 驰骋于天府之上, 并自命为“谪仙人”、“金粟如来”。大诗人杜甫《饮中八仙歌》诗中说他:“李白斗酒诗百篇, 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 自称臣是酒中仙”。酒不仅使他诗思勃发, 还可以使他恣情自适, 抗旨不遵, 免去摧眉折腰自我贬抑的痛苦, 保护了人格的尊严和独立。而更为重要的是酒神的强大力量驱迫他的想象力上天入地纵横驰骋。喷溅如画的诗的火花是何等的骄傲、自由和快乐啊!
 
很多时候, 李白都不自觉地把自己和仙人等同起来, 梦游仙人的居所:“洞天石扉, 訇然中开。青冥浩荡不见底, 日月照耀金银台。霓为衣兮风为马, 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虎鼓瑟兮鸾回车, 仙之人兮列如麻。” (《梦游天姥吟留别》) 李白的幻想世界浩涉无际, 光彩夺目。长虹可裁, 天风可御, 猛兽祥鸟乖巧伶俐, 一番自由、宁静、和乐的仙界景象。对他来说, 这一切是那样亲切、自然, 情同手足, 想象如真实, 他以自信乐观的态度与之公然嬉戏。正是出于对这种酒神式醉态朦胧的想象世界的自信, 他才轻而易举地抛弃了凡世俗务的纠缠, 衣袂翩翩地随着他的神仙的引导升向天空。葛兆光在《道教与唐诗》一书中, 对诗人的这一心态有过极明确的阐述:“他 (李白) 在更多的时候是把自己与仙人等同起来, 把自己的想象当作真实, 以一种自信乐观的态度来写诗的, 所以尽管他是一个虔诚的宗教信徒, 但他却恰恰在无意中超越了宗教的樊篱, 把人的主体精神大大的高杨了。在他的诗中主体的生命意志与自由思想以一种完全无需任何外力就奔涌而出的态势倾泻着, 因为他无需宗教的接引, 他就是仙人, 他无需丹药的作用, 他就是生活在仙境中的, 想象的世界就是真实的世界。”毫不夸张地讲, 依据一个人对想象力的忠诚程度就可以断定他在诗的王国里的地位, 李白无疑属于这一王国, 且是最优秀的成员之一, 他在抒情诗中的自我形象因此具有一种无限的衍生能力。别的诗人可能会在世俗习惯或想象力的边缘束手无策, 止步不前, 而李白却一无依傍, 肆性任情, 横空出世, 把世俗和礼法扔到地上, 他鼓动起想象的翅膀, 在无垠的诗歌世界中自由翱翔, 唱着欢乐、豪迈的歌声。《襄阳歌》就是这方面的代表作之一。
 
这是李白的醉歌, 诗中我们看到了与尼采所描绘的酒神庆典④如出一辙的场面。李白像当年的豪饮之士山简一样烂醉如泥地日暮归来, 反戴着白色的帽子在花从中胡乱穿行。他如同重获童心, 加入拦截他的孩子们的歌唱队, 唱着流行的童谣, 引起满街喧笑。此时的他, 醉眼朦胧地四下看去:襄阳城外碧绿的汉水醇如葡萄美酒, 自己醉骑在骏马的雕鞍之上, 哼着《梅花落》的曲调, 跟在身后的车子上面挂着酒壶, 载着乐队, 奏着劝酒的乐曲, 他觉得自己竟然比历史上的帝王还要快乐。诗中充溢着潇洒、适意、豪迈与自信。诗人的精神意志已完全撞碎了世俗、礼教、政治的樊篱, 真纯地游弋于自己的想象世界之中, 将现实生活魔变成了一幅无忧无虑的天堂画卷。这部作品的写作方式表明李白创造的诗歌世界“似乎是他本人形形色色的客观化, 所以可以说, 他是那个‘自我’世界移动着的中心点”。⑤不过, 更为重要的是这个自我不是像镜似的毫无深度、表面化、粗糙僵硬地反射现实, 而是在他的自我灵魂的强烈凝聚之下重铸现象于一种本质之中, 表现在李白诗歌独特而一贯的酒神式的美学特征里。因而下面的话在更严格的意义上申明了李白的唯一性:“不过, 这自我不是清醒的经验现实的自我, 而是根本上唯一真正存在的、永恒的、立足于万物之基础的自我, 抒情诗天才通过这样的自我摹本洞察万物的基础”。⑥
 
综上所述, 可以如是概括李白的饮酒诗:它们既是极端的自我表现, 又是极本质的生命图景的展示。二者通过日常的醉态, 通过酒神式的中介世界混融在一起。借助他们, 我们得以踏上那条隐秘、虚幻的通向存在之母的终级之路。
 
注释
1尼采:《悲剧的诞生》, 周国平译, 三联出版社1986年12月版, 第42页、第10页、第96页、第6页、第1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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