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鉴赏、赏析和意境解读
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
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
除了需对“五溪”、“夜郎”两个方位名词作一些常识性的说明外(其实不说也可,知道是王昌龄贬谪之地的泛称就行了),这首明白如话的小诗几乎可以让任何读者一看便知,一读便懂。需要我们深思的是,一首明白如话的小诗为什么能够千古传唱,撼动着一代又一代的读者的心弦?该怎样破译蕴函在它内部的艺术密码?在我看来,一种情结、两种原型意象是最有力的破译武器。
一位深谙中国古典诗词的英籍汉学家曾在一本英译汉诗的序言中说过,离情别绪是中国诗词中最常见的主题。此论信然。这是因为: 其一,以小农经济为主体的宗法血缘社会培养了人们重乡恋土的文化心态。其二,以儒家学派为主体的伦理型文化培养了人们重情厚义的文化心态。李白此作,抒写的正是这种离别情绪。
虽然说“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是一个共同的规律,但毕竟“别虽一绪,事乃万族”,不同形式的离别所触动的情怀是大不相同的,“龙马银鞍,朱轩绣轴,帐饮东都,送客金谷”的富贵之别不可能等同于“边郡未和,负羽从军,辽水无极,雁山参云” 的戍边之别。王昌龄若仅仅是个普通的朋友,或者仕途宏达,高升他乡,或者游山玩水,云游四方,那离别的感伤将会很淡很淡,毋宁说是一种美丽的伤感。但王昌龄既不是普通的朋友,又不是充满诗意的离别,那带给诗人的感伤就是很深很重的了。
在盛唐诗坛上,王昌龄是与李白同享盛名的七绝圣手,王世贞 《艺苑巵言》 说“七言绝句,王少伯 (王昌龄字少伯) 李太白争胜毫厘,俱是神品,”卢世漼《紫房余论》 说“天生太白、少伯,以主绝句之席,勿论有唐三百年,两人为政,亘古今来,无复有骖乘者矣”。也许,正是在七绝创作中奠定了他们友谊的基础。李白天宝初年待诏翰林期间,写有 《同王昌龄送族弟襄归桂阳》 诗,表达了自己长安不遇、希望还山的愿望以及由此带来的矛盾徬徨,可见是引王昌龄为可以一诉衷肠的知己同道的。现在,这位集诗友、朋友于一身的知己被贬远谪了,而且遭贬的原因是那样简单——唐人殷璠《河岳英灵集》 记载说,昌龄“晚节不矜细行,谤议沸腾,垂历遐荒,使知音者叹息”。所谓“不矜细行”就是不拘小节,在生活上有不够检点的地方,根本不应该因此获罪,可他不仅获罪了,而且受到了分外严厉的处分;贬谪的地方是那样荒凉——远在湘西、黔东一带,在当时均属荒凉僻远之地。王昌龄正在繁华似锦的南京做着江宁丞,现在却因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被贬到荒凉僻远的不毛之地,这天上人间般的巨大落差怎不让人折腕叹息?这无风三尺浪的不公平遭际怎不让人由衷的同情?
知己远离已使人感伤,知己远离是因为无故遭贬更使人感伤。此时此刻,遭贬者是多么需要朋友的依依深情、知己的款款厚意的安慰和理解啊,雪中送炭比锦上添花更有价值。但是,李白却因为种种客观上的原因,很晚才知道朋友远谪的消息,没能赶上为他送行,这怎不使他愈加感伤?感伤之外还带有深深的遗憾。既然万千情意均未得到表达倾诉的机会,那就尽数溶铸在这首迟到的小诗中吧。这虽然并不能完全弥补当时的遗憾,但总算是一种弥补,多少能给远方的朋友带来一些安慰,也使自己的心灵稍稍获得一些平衡。
诗歌是一门表述的艺术。该怎样表述这种情结,让真挚的情感物化为动人的诗的形态呢?诗人选择了两种原型意象: 春、月。春天本是万物复苏、百花争艳的季节,所谓“天初暖,日初长,好春光。万汇此时皆得意,竟芬芳”。但在古典诗词中却成了忧伤的象征,伤春悲秋成了骚人墨客常吟的主题,这可能和中国文人注重现实生活,每每从春的短暂中体悟到人生的有限相关,唐诗人刘禹锡在《送春曲》 中说:“春景去,此去何时回。游人千万恨,落日上高台。寂寞繁花尽,流莺归莫来”。诗人借春的意象抒写伤的情愫,突出了杨花飘落、子规悲啼两个细节。而这两个细节,又都与伤别关合。“昔我往矣,杨柳依依”,还在 《诗经》 的时代,杨与柳就已和离愁别绪发生了联系。子规鸟 “不如归去”的啼声,更让代代游子黯然神伤,李白在 《宣城见杜鹃花》 一诗中写道:“蜀国曾闻子规鸟,宣城还见杜鹃花。一叫一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这样,“杨花落尽子规啼”一句就在浓郁的忧伤氛围中,借一个带有原型意义的意象,抒写了诗人对故人远谪的忧伤和痛苦,关心和牵念,若仅从借景抒情、情景交融一格着眼,便把问题表层化、简单化了。
月的原型意象在古典诗词中有着更为悠久的历史和更为丰富的表现,其中表现思乡怀人、叹离伤别的情怀始终占居着主导的地位。从《古诗十九首》 的 “明月何皎皎”,到曹植 《七哀诗》 的 “明月照高楼”,从 《子夜四时歌》 的 “仰头看明月,寄情千里光”,到张九龄 《望月怀远》 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从李白 《静夜思》 的 “举首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到杜甫 《月夜忆舍弟》 的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从韩愈《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 的“一年月明今宵多,人生有命非由他,有酒不饮奈明何”,到王建 《十五夜月寄杜郎中》 的“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从晏殊 《蝶恋花》 的“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到邓剡 《酹江月》的“伴人无寝,秦淮应是孤月”,思乡怀人的具体内函各不相同,叹离伤别的浓淡程度各不相同,但都把明月当作传递感伤之情的媒介,这一点上却是衣钵承袭、形异神合的。对明月有着异常亲切的感情的诗人李白,要表达对朋友的思念和担忧,表达对朋友无故遭贬的不满和同情,自然不会放过他经常使用的月意象,“我寄愁心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两句便自然而然地咏出了。用沈祖棻女士的话说,这两句中又包含三层意思: 一是说自己心中充满了愁思,无可告诉,无人理解,只有将这种愁心托之于明月;二是说惟有明月分照两地,自己和朋友都能看见她;三是说,因此,也只有依靠她才能将愁心寄与,别无它法。
也许,“遥有此寄”的李白只是在表达一种希望,希望明月能把友谊的温馨传到身在荒僻之所的王昌龄那儿去。但出人意料的是,这首诗竟真的越过五溪飞到了朋友身边,并真的给朋友带来了莫大的精神安慰。年代的久远、资料的匮乏已使我们无法看到王昌龄回赠李白的诗作(那一定是很感人的),但从他的其它作品中我们还是可以窥见一点消息:
沅溪夏晚足凉风,春酒相携就竹丛。
莫道弦歌愁远谪,青山明月不曾空。
—— 《夜宴龙标》
沅水通波接武冈,送君不觉有离伤。
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
—— 《送柴侍御》
明月给王昌龄开释了远谪的愁怀,消弭了离别的感伤。同时,也为我们所说的月意象提供了又一个有力的论据: 明月,在中国古典诗词中完完全全地人化、诗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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