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列传》
司马迁
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1)。为楚怀王左徒(2)。博闻彊志(3),明于治乱(4),娴于辞令(5)。入则与王图议国事(6),以出号令; 出则接遇宾客(7),应对诸侯。王甚任之(8)。
上官大夫与之同列(9),争宠,而心害其能(10)。怀王使屈原造为宪令(11),屈平属草稿未定(12),上官大夫见而欲夺之,屈平不与; 因谗之曰: “王使屈平为令,众莫不知; 每一令出,平伐其功曰(13),以为 ‘非我莫能为也’。”王怒而疏屈平(14)。
屈平疾王听之不聪也(15),谗谄之蔽明也(16),邪曲之害公也(17),方正之不容也(18),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19)——“离骚”者,犹离忧也(20)。夫天者,人之始也(21); 父母者,人之本也(22)。人穷则反本(23),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 疾痛惨怛(24),未尝不呼父母也。屈平正道直行(25),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之(26),可谓穷矣! 信而见疑(27),忠而被谤,能无怨乎? 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28)。《国风》好色而不淫(29),《小雅》怨诽而不乱(30); 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上称帝喾(31),下道齐桓(32),中述汤、武(33),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广崇(34),治乱之条贯(35),靡不毕见(36)。其文约(37),其辞微(38),其志洁(39),其行廉(40)。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41),举类迩而见义远(42)。其志洁,故其称物芳(43)。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44)。濯淖汙泥之中(45),蝉蜕于浊秽(46),以浮游尘埃之外(47),不获世之滋垢(48),皭然泥而不滓者也(49)。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
屈平既绌(50),其后秦欲伐齐,齐与楚从亲(51),惠王患之(52), 乃令张仪佯去秦(53), 厚币委质事楚(54), 曰:“秦甚憎齐,齐与楚从亲; 楚诚能绝齐(55),秦愿献商於之地六百里(56)。” 楚怀王贪而信张仪,遂绝齐,使使如秦受地(57)。张仪诈之曰: “仪与王约六里,不闻六百里。”楚使怒去,归告怀王。怀王怒,大兴师伐秦。秦发兵击之,大破楚师于丹、淅(58),斩首八万,虏楚将屈匄(59),遂取楚之汉中地(60)。怀王乃悉发国中兵,以深入击秦,战于蓝田(61)。魏闻之,袭楚至邓(62)。楚兵惧,自秦归。而齐竟怒,不救楚,楚大困。
明年(63),秦割汉中地与楚以和。楚王曰: “不愿得地,愿得张仪而甘心焉! ”张仪闻,乃曰: “以一仪而当汉中地(64),臣请往如楚。”如楚,又因厚币用事者臣靳尚(65),而设诡辩于怀王之宠姬郑袖(66); 怀王竟听郑袖,复释去张仪。
是时屈平既疏,不复在位,使于齐; 顾反(67),谏怀王曰: “何不杀张仪? ”怀王悔,追张仪,不及。
其后诸侯共击楚,大破之(68),杀其将唐眜(69)。
时秦昭王与楚婚,欲与怀王会。怀王欲行,屈平曰:“秦,虎狼之国,不可信。不如无行(70)! ”怀王稚子子兰劝王行(71): “奈何绝秦欢?”怀王卒行(72)。入武关(73),秦伏兵绝其后(74),因留怀王,以求割地(75)。怀王怒,不听。亡走赵(76),赵不内(77)。复之秦,竟死于秦而归葬。
长子顷襄王立(78),以其弟子兰为令尹(79)。
楚人既咎子兰以劝怀王入秦而不反也(80)。屈平既嫉之(81),虽放流,睠顾楚国(82),系心怀王(83),不忘欲反,冀幸君之一悟 (84),俗之一改也(85)。其存君兴国(86),而欲反覆之(87),一篇之中,三致志焉(88)。然终无可奈何,故不可以反,卒以此见怀王之终不悟也。
人君无愚、智、贤、不肖,莫不欲求忠以自为(89),举贤以自佐; 然亡国破家相随属(90),而圣君治国,累世而不见者(91),其所谓忠者不忠,而所谓贤者不贤也! 怀王以不知忠臣之分(92),故内惑于郑袖,外欺于张仪,疏屈平而信上官大夫、令尹子兰。兵挫地削(93),亡其六郡(94),身客死于秦,为天下笑。此不知人之祸也。《易》曰: “井渫不食(95),为我心恻(96);可以汲(97)。王明,并受其福(98)。”王之不明,岂足福哉(99)!
令尹子兰闻之,大怒,卒使上官大夫短屈原于顷襄王(100),顷襄王怒而迁之(101)。
屈原至于江滨,被发行吟泽畔(102),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渔父见而问之(103),曰: “子非三闾大夫欤(104)?何故而至此? ”屈原曰: “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是以见放(105)。”渔父曰: “夫圣人者(106),不凝滞于物(107),而能与世推移(108)。举世混浊,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109)?众人皆醉, 何不其糟而啜其醨(110)?何故怀瑾握瑜(111),而自令见放为?”屈原曰: “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112),新浴者必振衣(113)。人又谁能以身之察察(114),受物之汶汶者乎(115)! 宁赴常流(116),而葬乎江鱼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117),而蒙世俗之温蠖乎(118)! ”乃作《怀沙》之赋(119)。于是怀石,遂自投汨罗以死(120)。
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121),皆好辞而以赋见称(122),然皆祖屈原之从容辞令(123),终莫敢直谏。其后楚日以削(124),数十年,竟为秦所灭。
自屈原沈汨罗后,百有余年,汉有贾生(125),为长沙王太傅(126),过湘水,投书以吊屈原(127)。
太史公曰(128): 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129),悲其志。适长沙(130),观屈原所自沈渊,未尝不流涕,想见其为人。及见贾生吊之,又怪屈原以彼其材(131),游诸侯(132),何国不容,而自令若是?读《鵩鸟赋》(133),同死生(134),轻去就(135),又爽然自失矣(136)!
〔注释〕(1)楚之同姓: 楚王姓芈(mi)。屈原的祖先屈瑕是楚武王熊通的儿子,受封于屈,因以屈为氏。是楚国王族中的一支。(2)楚怀王: 威王之子,名熊槐(前328—前299在位)。左徒:楚官名。相当于上大夫而次于令尹。在国王左右参预政事,起草诏令,是相当重要的职位。(3)彊志: 强于记忆。彊: 同 “强” 。志: 记。(4)明: 懂得。治: 政治清明安定。(5)娴(xian): 熟习。辞令: 指交际应酬的语言。(6)图: 谋。(7)接遇: 接待。(8)任: 信任。(9)同列:同位,官阶相同。(10)害: 患。这里有嫉妒的意思。(11)造为宪令:制定国家重要的法令。(12)属(zhu ): 联缀,指写作。(13)伐: 夸耀。(14)疏: 疏远。(15)疾: 痛心。听之不聪: 听信谗言,不能分辨是非。聪: 听力佳。(16)谗谄(chan): 谗言和谄媚之辞。蔽明: 蒙蔽了(君王的)明智。(17)邪曲: 邪恶的小人。“邪” 与“曲” 同义,都作“邪恶” 、“不公正”讲。(18)方正: 端方正直的人。不容:不能容身于朝。(19)幽思: 深思,沉思。《离骚》: 屈原自叙生平的长篇抒情诗。(20)离忧: 遭遇忧患。离: 同 “罹” ,遭遇。(21)人之始:人类的原始。古人认为天是造物主,人类是天帝创造的,所以说天是人类的原始。(22)人之本: 人由父母所生,所以说父母是人的根本。(23)穷:困顿。反本:追念根本。反: 同 “返” 。(24)惨怛(da): 内心伤痛。(25)正道直行: 正大光明,行为正直。(26)间(jian): 离间。(27)信: 诚信。见: 被。(28)盖: 这里作承接连词,是用来承接上文,解释原因的。(29)《国风》: 《诗经》的一部分。采自各地民间歌谣。好色而不淫: 多写男女爱情,但并不过分。淫: 过分。(30)《小雅》:《诗经》的一部分。其中大半是西周后期及东周初期贵族宴会的乐歌,小半是批评当时朝政过失或抒发怨愤的民间歌谣。怨诽(fei)而不乱: 多讽刺政治,但也没有踰越君臣之分。诽: 毁谤。(31)上: 指远古。称: 和下文的“道” 、“述” 都是谈到的意思。帝喾(ku): 《离骚》曰,“凤皇既受诒兮,恐高辛之先我。”高辛即远古帝王帝喾,相传是黄帝的曾孙,号高辛氏。(32)下: 指近古。齐桓: 《离骚》曰,“宁戚之讴歌兮,齐桓闻以该辅。”齐桓是齐桓公的简称,春秋时五霸之一。(33)中:指中古。汤、武: 《离骚》曰,“汤、禹俨而祗敬兮,周论道而莫差。” 汤: 指商汤王。武: 指周武王。(34)明: 阐明。广崇: 广大崇高。(35)条贯: 条理。(36)靡: 没有。毕: 全都。见: 同 “现” 。(37)约:简练。(38)微:隐微,不浅露。(39)志洁: 志趣高洁。(40)廉:有廉隅,有棱角(意思是方正不苟)。(41)小: 琐细,指《离骚》中多花鸟草木之类的词语。指: 同 “旨” 。(42)类: 事例。迩: 近。(43)称物芳: 指《离骚》多引用香草美人做比喻。(44)不容自疏:不肯自己疏放(懈怠)。一说,指不肯疏远于楚国。(45)濯(zhuo): 洗去污垢。淖(nao): 烂泥。汙: 同 “污” 。(46)蝉蜕(tui): 蝉脱皮。浊秽: 指当时的黑暗社会。(47)浮游: 超脱的意思。(48)获:辱。滋:同 “兹” ,黑色。(49)皭(jiao)然:洁白的样子。滓:黑。(50)绌(chu): 同 “黜” ,被罢职。(51)从: 同 “纵” ,指合纵,联合抗秦。(52)惠王: 秦惠王,名驷。前337至前311年在位。患: 忧。(53)张仪: 魏人,倡 “连横” 之说,游说六国共同事奉秦国,博得秦惠王的信任。佯: 假装。(54)厚币: 丰厚的财货。委: 呈献。质:通“贽” ,进见时携带的礼物。古时向君主献礼,表示献身,叫做委质为臣。(55)绝齐: 与齐国断绝外交关系。(56)商於(wu): 秦地名,在今陕西省商县至河南省内乡县一带。(57)使使: 派使者。如: 往。(58)丹、淅(xi): 二水名。丹水俗称丹河,发源于陕西省商县,东入河南,流经内乡县、淅川县,东会淅水,至湖北省均县入汉水。淅水发源于河南省卢氏县,流经内乡县、淅川县等地。(59)屈匄(gai): 人名。(60)汉中: 汉中郡,即今湖北西北部、陕西东南部地带。(61)蓝田:秦县名,故城在今陕西蓝田西。(62)袭: 偷袭。邓: 楚县名,在今河南省邓县。(63)明年: 指楚怀王十八年(前311)。(64)当: 价值相等。这里是换取的意思。(65)因: 凭借。用事者: 当权的人。(66)设诡辩:造作诡诈的言辞,说欺骗人的假话。(67)顾反:回来。顾:还。反:同“返”。(68)破: 打败。(69)唐眛: 楚将。怀王二十八年(前301),秦、齐、韩、魏攻楚,被杀。(70)无行: 不要去。(71)稚子:小儿子。(72)卒:终于。(73)武关: 在今陕西商县东,是秦国的南关。(74)绝其后:截断了他的后路。(75)留: 拘留。(76)亡: 逃走。(77)内:同 “纳”。(78)顷襄王: 名熊横,前298年—前263年在位。(79)令尹:楚官名,相当于宰相。(80)咎: 抱怨,责难。(81)嫉: 恨。(82)睠顾:眷恋。睠:同 “眷” 。顾: 念。(83)系心: 心里挂记。(84)冀幸: 寄以殷切的希望。(85)俗: 指楚国的坏习俗。(86)存君: 心里不忘国君。存:关怀。(87)反覆之:把楚国当时衰弱的国势改变过来,一反从前的局面。(88)三致志: 再三地表示出这种意志。(89)自为: 给自己以帮助。为: 助。(90)相随属:一个接着一个。(91)累世,好几个朝代。(92)分(fen):本分。(93)挫: 败。削: 割。(94)亡: 失。(95)井渫(xie): 井淘干净了。渫: 涤去污秽。(96)心恻: 心里难过。(97)汲: 取水于井。(98)并受:都能得到。(99)足: 可以。(100)短:诋毁,说坏话。(101)迁:放逐。(102)被发: 披着头发。古人束发加冠,披发,指无心装束,不拘礼节。被: 同 “披” 。行吟: 一面走一面吟诗。泽畔:水边。泽:水聚汇处。(103)渔父(fu ): 打渔的老人。此为隐者。父: 对老人的尊称。(104)三闾大夫: 掌管楚国王族昭、屈、景三姓事务的官。当是屈原迁谪前最后的官职。(105)是以: 因此。见放: 被放逐。(106)圣人: 这里指识时务的“明哲” 之士。(107)凝滞:这里是迂拘固执的意思。(108)与世推移: 顺随世俗变化。(109)扬其波: 推波助澜。 (110)(bu): 食, 吃。 糟: 酒滓。 啜(chuo): 饮, 喝。醨(li): 薄酒。(111)怀瑾握瑜: 比喻保持高洁品德。怀: 怀抱。瑾、瑜: 都是美玉。(112)沐: 洗发。弹冠: 弹掉帽子上的灰尘。(113)振衣: 抖一抖衣服。(114)察察: 洁白的样子。(115)汶(men)汶: 污垢,污辱。又《史记·屈原列传》 “索隐” 以汶汶为昏暗不明。(116)常流: 同 “长流” ,指江水。(117)皓(hao )皓之白: 形容品德的高贵纯洁。(118)温蠖(huo): 尘滓重积的样子。一说,昏愦的意思。(119)怀沙: 《楚辞·九章》中的一篇。沙: 指长沙。长沙是楚国祖先熊绎封地。(120 )汨(mi)罗: 江名,在今湖南省湘阴县。(121)宋玉: 相传为楚顷襄王时人,是屈原的弟子。《汉书·艺文志》著录他所作赋共十六篇。唐勒: 与宋玉同时,曾为楚大夫。其作品今已失传。景差: 和宋玉同世。今《楚辞》中有《大招》一篇,有人说是他作的。之徒: 这一班人。(122)辞: 文辞。这里指文学。(123)祖:学习,取法。(124)日以削: 指领土一天比一天缩小。(125)贾生: 指贾谊。(126)长沙王: 吴差,是汉朝开国功臣吴芮的玄孙。太傅: 官名,职务是辅佐、教导国王。(127)投: 掷下。书: 指贾谊所写的《吊屈原赋》。(128)太史公: 作者司马迁自称。(129)《离骚》、《天问》、《招魂》、《哀郢》: 都是《楚辞》中的篇名。其中《招魂》一篇,也有人说是宋玉所作。(130)适: 往。(131)以彼其材: 以他那样的才能。(132)游:游说。(133)《鵩鸟赋》: 贾谊被贬谪,任长沙王太傅时写的一篇赋。鵩鸟即枭(xiao)鸟(猫头鹰)。(134)同死生: 把生死等同看待。(135)去: 指政治失意,放逐在外。就: 指在朝任职。(136)爽然: 默然。自失:茫无所措。
〔鉴赏〕《史记》中的人物传记,一向以“寓论断于叙事”著称,这篇传记却采用议论与叙事相结合的方法,议论的成分约占全篇的一半以上。这在《史记》中是不多的。明代的茅坤说此篇是 “以议论行叙事体。”凌稚隆说是“太史公变调” ,都指出了本文在写法上的独特之处。司马迁所以要这样做,大概出于如下的考虑: 一是文献不足。由于秦始皇烧毁了六国的历史档案,屈原的事迹,在现存先秦典籍中找不到记载,大概在汉初也是寥寥无几的,单靠叙事不容易写出屈原光辉的一生。二是有关屈原的史料虽少,但他的作品俱在。要窥探屈原的内心世界,掌握其思想性格,读其作品是最好的途径; 而要把阅读所得,以叙事的笔调出之,却有困难。在这种情况下,议论对于塑造人物形象具有不可忽视的作用。如果说,零星的史料只够大致上勾画屈原一生轮廓、以粗笔写“形” 的话,那末,议论则足以点染屈原的精神,以工笔写“心”。写形与写心,相辅相成,互相为用。这是本文的第一个特色。开头两小节是叙事。先写屈原的生世、才干和任职。其中特别强调了才干。“博闻彊志” 是说他的文化素养好,“明于治乱” 是说他的政治水平高,“娴于辞令” 是说他的文学才能和外交才能杰出。屈原凭借这些才能积极参与楚国的内政、外交,受到楚王的信任。这是全文的开端,刻画屈原形象的起点。在《史记》其他人物传记中,还很少有这样高的起点,因此它在全传中有着高屋建瓴的气势,并埋下了上官大夫忌贤害能的伏笔。以下叙写屈原的不幸遭遇。“怀王使屈原造为宪令” ,一般认为是屈原说服怀王施行变法,怀王同意让屈原起草新的法令条文。这原是极机密之事,所以连上官大夫都不知底细。“上官大夫见而欲夺之,屈平不与” ,目前有两种理解: 一说是上官大夫伸手去夺屈原起草的宪令稿本,屈原不给; 一说是上官大夫意欲改变条文的具体内容,屈原不同意。从文字的训释上看,两说都有一定的道理,但如果联系上下文的内容来看,上官大夫并没有参与起草工作,因而也没有修改宪令的权力。他只是在偶然“见” 到屈原属稿时急于要夺过来看看,以便了解其内容。从这个意义上说,前一种理解比较可取。上官大夫进谗的手段非常高明。他看准了楚怀王猜忌能臣、用人不专的弱点,就专从这方面编造谗言: “王使屈平为令,众莫不知。”短短两句话就挑起了楚王对屈原的不满。“造为宪令” ,原是国家机密,不宜在国王批准施行以前张扬,而现在竟弄得“众莫不知” ,这岂不是无视国王权威的表现? 上官大夫显然意识到了自己的成功,因此进一步诬陷说: “每一令出,平伐其功曰,以为 ‘非我莫能为也 ’。”楚怀王当过诸侯“从(纵)长”,颇以才能自负,岂能容忍矜能伐功的臣下! 于是“王怒而疏屈平” 。这两小节的叙事非常简括。有关屈原的个性、品行、政治见解、文学修养等等情况,都只能给人以一个大概的印象。单凭这寥寥几笔,屈原的形象无法变得丰满起来,于是,司马迁就开始调用议论的手段了。第三小节以超过一、二两节一倍的篇幅来议论屈原的不朽名作《离骚》,展现了屈原在忠与奸、公与私、方正与邪曲的斗争中的鲜明立场和敢于抨击昏庸国君与黑暗政治的斗争精神; 表彰了屈原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一心为国的高贵品质; 显示了屈原的丰富的历史知识和深刻的政治见解; 赞扬了屈原高超的艺术素养。一句话,本段议论不仅有助于塑造政治家的屈原形象,而且还有助于塑造文学家的屈原形象,因此是非常重要的。自 “屈平既绌” 以下,虽为叙事,但关于屈原的事迹很少,只是历叙楚国在政治上、外交上、军事上的一系列失败,一、受到秦国说客张仪的欺骗愚弄;二、丹淅大败,丧师八万,大将屈匄被俘,丢失汉中地; 三、蓝田大战,遭到魏国袭击而败退; 四、放走国仇张仪; 五、诸侯共击楚,楚将唐眛战死; 六、怀王受骗入秦,客死他乡。这些事件涉及到屈原的,只有劝说怀王追杀张仪和谏阻怀王入秦两事。与屈原没有直接牵扯的事为什么要写进本传中来呢?在接下来的议论部分中回答了这个问题: “怀王以不知忠臣之分,故内惑于郑袖,外欺于张仪,疏屈平而信上官大夫、令尹子兰。兵挫地削,亡其六郡,身客死于秦,为天下笑。此不知人之祸也。”原来这些失败都是排斥屈原的恶果,可见屈原一身而系楚国的安危,其对楚国的重要作用也就不言而喻了。司马迁在议论中点明这一层意思,就加强了叙事部分的分量,并说明了国君用贤的必要性。这对提高整篇作品的思想性,同样是十分重要的。文章的后半部分,司马迁化用《楚辞·渔父》的内容,写屈原行吟泽畔与渔父的对话,并引录《怀沙》之赋,都是以传中人物自己的作品,议论明志,从而完成了人物形象的塑造。
本篇的第二个特色是不断转换议论的方式,章法也富于变化。全文共有五处议论。第一处主要以引论的方式出之,大部分采自淮南王刘安的《离骚传》,小部分套用《易·系辞》而稍加变易。第二处以代传主述志的方式出之,主要描摹其存君兴国的心迹。第三处以作者抒发感慨的方式出之,说明国君虽然都希望“求忠以自为,举贤以自佐” ,但往往忠奸不分、贤愚颠倒,这是不智不明之祸。言外寄意,使人联想起作者自身的一些遭遇。作者自己也是忠而得谤,信而见疑,横遭口祸,终生蒙耻。他为屈原鸣不平,实际也是为自己鸣不平; 他抨击楚怀王不智不明,实际也抨击了汉武帝不智不明。清代方苞说司马迁“于《屈原传》感忠贤之蔽壅,而阴以寓己之悲愤” ,这是很有见地的。第四处以传中人物对话的方式出之,进一步揭示屈原在出处去就方面的高尚志节。第五处以过录传主作品的方式出之,把屈原守正不移、仗义死节的种种想法和盘托出。这五处议论分别从各个不同的角度丰富了传主的内心世界,从而把屈原的形象写活了。从章法结构上说,本篇转接之处若紧若松、若断若续,往往变化莫测。第一、二两节叙事,至第三节突然转入议论,文气似若不接,但作者在第二节的末句下一“疏”字以后,顿有岭断云连之妙。这个“疏”字,既是屈原由政治家转向文学家的重要契机,又是下文大段议论的触发点。屈原正是由 “疏”而生“怨” ,由怨而作《离骚》,而作者对《离骚》的评论也正是从屈原遭谗见“疏”入手的,因此叙事、议论虽然外若双峰对峙,而实际上是紧紧连成一体的。第十小节“屈平既嫉之”一语与下文“虽放流,睠顾楚国,系心怀王” ,文气又突然断开。清郭嵩焘经过研究后发现: “ ‘大怒 ’二字承上‘屈平既嫉之 ’一语。” 细绎文意,实为有见。这样承接,使整段议论横肆而出,一句话尚未来得及讲完,就被冲决为二。粗读甚觉文理扞格难通,但一旦搞清楚这种承接关系以后,便会感到作者是多么急切地要代传主申辩和为之抒发感慨! 关于本篇章法上的变化之妙,清人袁守定有极精辟的论述。他说: “太史公《屈原传》序屈原,而忽入‘天者人之始,父母者人之本 ’一段,此文章咏叹法也。序屈原而忽入张仪请献商於之地一段,此文章穿插法也。序屈原而忽入 ‘人君无智愚贤不肖,莫不欲求忠以自为,举贤以自佐 ’一段,此文章寄托法也。序屈原而忽入渔父之词一段,此文章波澜法也。序屈原而忽入‘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 ’一段,此文章带见法也。序屈原既毕,而曰: ‘后百有余年,汉有贾生过湘水投书以吊屈原 ’,遂以贾傅合传,此文章飞渡法也。即一篇而文章变化之道具矣。”
另外,本篇的语言也很有特色。司马迁为诗人立传,所用的语言也象诗一样回肠荡气,富于激情。刘熙载说: “学《离骚》得其情者为太史公” ,“离形得似,当以史公为尚。” 此说验之本篇而益信。如关于《离骚》的写作动机和主旨,始则说: “屈平疾王听之不聪也,谗谄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继则说: “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后来又说: “其存君兴国,而欲反覆之,一篇之中,三致志焉。” 回环迭出,类似诗歌的重章复沓,也可以说是“一篇之中,三致志焉。”清代恽敬说: “今读《伯夷》、《屈原》等列传,重迭拉杂,及删其一字一句,则其意不全,可见古人所得矣。”为什么“删其一字一句” ,便会“其意不全” 呢?这是因为作者那种对屈原的仰慕、推敬、哀怜之情在篇中是一气灌注的。字字句句都饱含着深厚的感情。情之所至,一字一句都会迸发出感人的力量,怎么能随便删除呢?清人王拯说: “此传缠绵悱恻,往复低回,史公极用意、极得意之文,千载而下使人读之呜咽不已。”足见其感人的深切。应该说,司马迁能运用有限的历史素材塑造出屈原的形象,与他成功地发挥议论和抒情的作用,是分不开的。
关于传末的赞语,有两个问题需要说明一下。一、赞语与传文在屈原该不该离开楚国的问题上,说法不一致。传文对屈原留恋楚国、死于楚国是同情和肯定的,而赞语却主张屈原应该“以彼其材,游诸侯” ,寻求实现抱负的机会。这一矛盾现象,反映了司马迁写史与评史的不同出发点。写史,他是从人物所处的客观实际出发的。屈原所处的历史条件和他在楚国的地位决定他不可能离开楚国。司马迁肯定这一点,是尊重客观历史。而评史则不然。它应该从作者所处时代的思想高度出发。汉初盛行《春秋》公羊学的“大一统”思想。司马迁从“大一统” 的观点来看待战国历史,便觉得屈原为秦为楚,都无所谓了,重要的是要让贤才充分发挥作用。二、赞语中有消极思想。司马迁自称对贾谊《鵩鸟赋》 “同生死、轻去就” 的观点感到“爽然自失”。司马迁本来就有道家消极思想,说过“无造福先,无触祸始,委之自然,终归一矣” (《悲士不遇赋》)一类话。他写《屈原列传》触发了自己的身世之痛,而贾谊《鵩鸟赋》的观点有助于他摆脱思想上的苦闷,因此便产生了共鸣。这点消极因素,应该加以指出。
吴功正 执行主编.古文鉴赏辞典.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87.第312-3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