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神赋并序》

2022-08-20 可可诗词网-古文名篇 https://www.kekeshici.com

曹植

黄初三年,余朝京师(1),还济洛川(2)。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3)。感宋玉对楚王神女之事(4),遂作斯赋。其辞曰:

余从京域,言归东藩(5)。背伊阙,越轘辕(6),经通谷,陵景山(7)。日既西倾,车殆马烦(8)。尔乃税驾乎蘅皋(9),秣驷乎芝田(10),容与乎阳林(11),流眄乎洛川(12)。于是精移神骇,忽焉思散(13),俯则未察,仰以殊观(14),睹一丽人(15),于岩之畔。乃援御者而告之曰(16):“尔有觌于彼者乎?彼何人斯,若此之艳也(17)! ”御者对曰: “臣闻河洛之神,名曰宓妃。然则君王之所见也,无乃是乎(18)?其状若何? 臣愿闻之。”

余告之曰: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19),荣曜秋菊,华茂春松(20)。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21)。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 迫而察之,灼若芙蓉出渌波(22)。秾纤得衷,修短合度(23)。肩若削成,腰如约素(24)。延颈秀项,皓质呈露(25)。芳泽无加,铅华弗御(26)。云髻峨峨,修眉联娟(27)。丹唇外朗,皓齿内鲜(28)。明眸善睐,靥辅承权(29)。瓌姿艳逸,仪静体闲(30)。柔情绰态,媚于语言(31)。奇服旷世,骨像应图(32)。披罗衣之璀粲兮(33),珥瑶碧之华琚(34)。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35)。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36)。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37)。于是忽焉纵体,以遨以嬉(38)。左倚采旄,右荫桂旗(39)。攘皓腕于神浒兮,采湍濑之玄芝(40)

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41)。无良媒以接欢兮,托微波而通辞(42)。愿诚素之先达兮,解玉佩以要之(43)。嗟佳人之信修兮,羌习礼而明诗(44)。抗琼珶以和予兮,指潜渊而为期(45)。执眷眷之款实兮,惧斯灵之我欺(46)。感交甫之弃言兮,怅犹豫而狐疑(47)。收和颜而静志兮,申礼防以自持(48)

于是洛灵感焉,徙倚彷徨(49)。神光离合,乍阴乍阳(50)。竦轻躯以鹤立,若将飞而未翔(51)。践椒涂之郁烈(52),步蘅薄而流芳(53)。超长吟以永慕兮,声哀厉而弥长(54)

尔乃众灵杂遝,命俦啸侣(55)。或戏清流,或翔神渚(56),或采明珠,或拾翠羽(57)。从南湘之二妃,携汉滨之游女(58)。叹匏瓜之无匹兮,咏牵牛之独处(59)。扬轻袿之猗靡兮,翳修袖以延竚(60)。体迅飞凫(61),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62)。动无常则,若危若安(63)。进止难期,若往若还(64)。转眄流精,光润玉颜(65)。含辞未吐,气若幽兰(66)。华容婀娜(67),令我忘餐。

于是屏翳收风(68),川后静波(69),冯夷鸣鼓(70),女娲清歌(71)。腾文鱼以警乘(72),鸣玉銮以偕逝(73)。六龙俨其齐首(74),载云车之容裔(75)。鲸鲵踊而夹毂(76),水禽翔而为卫。于是越北沚,过南冈,纡素领,回清阳(77)。动朱唇以徐言,陈交接之大纲(78)。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79)。抗罗袂以掩涕兮,泪流襟之浪浪(80)。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无微情以效爱兮(81),献江南之明珰(82)。虽潜处于太阴(83),长寄心于君王。忽不悟其所舍(84),怅神宵而蔽光(85)

于是背下陵高(86),足往神留(87)。遗情想像(88),顾望怀愁。冀灵体之复形,御轻舟而上泝(89)。浮长川而忘反,思绵绵而增慕(90)。夜耿耿而不寐,霑繁霜而至曙(91)。命仆夫而就驾,吾将归乎东路(92)。揽騑辔以抗策(93),怅盘桓而不能去(94)

〔注释〕(1)黄初:魏文帝曹丕的年号。黄初三年: 公元222年。一说据本传和《赠白马王彪》诗序,朝京师的事当在黄初四年,写“三年”有误。作者有可能故意不写真实时间,以明所写并非事实。朝京师:到京师朝拜文帝。京师: 即魏都洛阳。(2)还: 指返回封地鄄城。济: 渡。洛川: 洛水。洛水源出陕西雒南县,流经洛阳,纳伊水注黄河。(3)斯:此。宓(fu) 妃: 传说为宓(伏)羲之女,溺洛水而死,遂为洛水之神。(4)宋玉: 战国时楚人,为屈原弟子。作《高唐赋》等。这里所指的是宋玉《高唐赋》所写楚襄王游云梦之事。(5)言: 语助词。东藩: 东方的藩国。时曹植封鄄城王,其地在今山东省西南境鄄城县北,位于京城洛阳的东北,故称“东藩”。(6)背: 背向,此指离开。伊阙: 山名,在洛阳南面,又名阙塞山、龙门山。轘 (huan)辕: 山名,在今河南省偃师县东南。(7)通谷: 谷名,在洛阳城南五十里。陵: 升,登上。景山: 山名,在今河南省偃师县南。(8)殆:通“怠”,怠惰。烦: 疲劳。(9)尔乃: 于是就。税驾: 解马卸车。税: 舍,放置。乎: 同“于”。蘅: 杜蘅,香草名。皋: 水边。(10)秣: 喂养。驷: 一车四马。这里指驾车的马。芝田:种有芝草的田野。(11)容与:安闲自得的样子。阳林: 地名。《文选》李善注:“一作杨林。”(12)流眄(mian): 纵目而视。(13)骇: 散。精移神骇: 犹如神思恍惚。忽焉: 急速的样子。思散: 思绪散乱。(14)俯:低头。察: 看清。仰:抬头。以: 同“而”。殊观:奇异景象。(15)睹: 见。(16)援: 拉住。御者: 车夫。(17)觌(di): 见。斯: 语助词,与“兮”相似。艳:美丽。(18)然则:相当于“那么”。君王: 指曹植,时为鄄城王,故称他“君王”。无乃:莫非就是,表示猜测之词。是: 指洛神。(19)翩: 鸟飞迅捷的样子。这里指轻捷飘忽的样子。鸿:大雁。婉:弯曲的样子。(20)荣、华: 本义是草木之花。这里指洛神的容颜、光彩。曜:明亮,鲜明。茂: 茂盛。(21)仿佛:看不真切的样子。飘飖: 飘荡不定的样子。流风: 飘风,回风。回: 旋转。(22)迫: 近。灼:鲜明的样子。芙蓉: 荷花。渌(lu):水清的样子。(23)秾 (nong): 丰盈。纤:细。这里指苗条。衷: 适中。修: 长。(24)约:缠束。素: 白色的绢帛。(25)延、秀:都是长的意思。项: 后颈。颈子的前部叫颈,后部叫项。(26)芳泽:润肤油脂。铅华: 白粉。无加、弗御:不必施用的意思。(27)云髻:象乌云似的发髻。峨峨:高耸的样子。修眉:细长的眉毛。联娟:细长而弯曲的样子。(28)皓齿: 白色的牙齿。(29)明眸: 明亮的眼珠。睐(lai):旁视。善睐:顾盼美丽。靥 (ye)辅:有酒窝的面颊。权:颧骨。(30)瓌姿:美妙的姿态。瓌,同“瑰”。艳逸:美丽超脱。仪静:举止文静。体闲:体态娴雅。(31)绰:宽,缓。柔情绰态:情态温柔宽和。媚于语言: 语言妩媚动人。(32)旷世:旷绝一世,一世所无。旷:空,绝。骨像: 骨格与状貌。应图:合乎图画的标准。(33)璀粲: 明净的样子。(34)珥 (er):用珠玉做的耳饰。这里作动词用,佩戴的意思。瑶、碧:美玉。华琚: 雕刻的佩玉。(35)缀: 系结。(36)践: 穿,著。远游: 一种鞋子的名称。文履: 绣花鞋。曳:拖着。绡(xiao): 生丝织成的帛。雾绡: 轻薄如雾的绡。裾: 衣前襟。这里指裾边。(37)幽兰:兰花的别称。芳蔼:香气。踟蹰:徘徊。山隅:山角。(38)纵体:舒散身体,作自然洒脱的动作。(39)采: 同“彩”。旄:旗杆上用旄牛尾做的装饰物。采旄:指彩色的旗子。桂旗:用桂枝做杆的旗子。《楚辞·九歌·山鬼》:“辛夷车兮结桂旗。”(40)攘:揎,捋。攘皓腕:捋起袖子,露出雪白手腕。浒(hu):水边。湍 (tuan) 濑: 水流很急的河滩。玄: 黑色。(41)淑: 善。振荡: 振动,不平静。怡:安适。(42)接欢: 通接欢情,指互通情愫。微波: 指水波。通辞:传达言辞。(43)诚素:真情。素: 通“愫”。这里指爱慕之情。先达:谓先于别人而传达给洛神。要(yao):约会。(44)嗟:赞叹之辞。信修: 实在美好。羌: 发语词。习礼明诗:懂得礼法,通晓诗书。(45)抗: 举起。琼珶(di) : 美玉名。和: 应和,和答。潜渊:深渊。期: 信。(46)执:持,怀着。眷眷: 同“睠睠”,怀恋的样子。款实: 真诚,指诚实的情意。斯灵: 此灵,指洛神。我欺: 即欺我。(47)交甫: 指郑交甫。《文选》李善注引《韩诗内传》说:郑交甫行于汉水之滨,遇二仙女,目而挑之,女遂解佩与之。交甫行数步,佩玉不见。回视二女,亦不见其踪影。弃言: 背弃信言,指二女失信。(48)收:收敛。和颜:喜悦的脸色。静志: 使心情平静下来。申: 施展。礼防: 礼法,指男女之防。自持: 自守。(49)徙倚: 低徊。彷徨: 徘徊。(50)神光:指洛神的身影。离合: 忽离忽合。乍阴乍阳: 忽明忽暗。神去则光暗,来则明,离则阴,合则阳。(51)竦: 耸立,提起脚后跟延颈而望的样子。鹤立:象鹤一样站立。将飞未翔: 将要飞还未飞起来。(52)践:踩着。椒涂: 涂着椒泥的道路。椒: 即花椒,一种芳香植物。(53)薄:草木丛生的地方。流芳: 香气流动。(54)超: 怅,惆怅。永慕: 长久地思慕。厉:激越。弥长: 愈来愈长。(55)众灵: 众神。杂遝(ta) : 众多的样子。命俦啸侣:呼朋唤侣。命、啸: 呼叫的意思。(56)渚 (zhu) : 小洲。(57)翠羽: 翠鸟的羽毛,可用以为饰物。(58)南湘二妃:指舜的妃子娥皇、女英。传说舜在南巡时,死于苍梧,二妃往寻,道死江、湘之间,成为湘水之神 (见刘向《列女传》) 。汉滨游女: 指汉水的女神。李善注: “《韩诗》 ‘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薛君注: ‘游女,汉神也。’ ”(59)匏 (pao) 瓜:星名,一名天鸡,在河鼓(牵牛星) 以东。无匹:没有配偶。牵牛: 牵牛星。传说牵牛与织女二星共为夫妇,终年隔天河相对,只有每年七月七日夜间才相会一次。独处: 独居。(60)袿(gui) : 女子的上衣。猗靡: 随风飘动的样子。翳: 遮蔽。这里指遮住阳光。修袖:长袖。延竚: 久立。竚: 意作“伫”。(61)迅: 疾。这里指敏捷。凫:水鸟,一般指野鸭。(62)凌波:在水面上行走。微步: 细步而行。罗袜生尘:形容在水上微步,依稀留有足迹。(63)常则:固定的规则。若危若安: 时而显得惊险,时而显得平安。(64)难期:难以预测。若往若还: 仿佛要离去,又仿佛要转回来。(65)转眄:顾盼。流精: 神采飞扬。光润: 光泽温润。(66)气:气息。(67)华容:即花容。婀娜: 柔美的样子。(68)屏翳: 神名,有天使、雷师、风神、云神多种说法。这里指风神。(69)川后:河水之神,即河伯。静波:使波涛平静下来。(70)冯 (ping)夷: 即河伯。传说河伯为华阴潼乡人,姓冯名夷,浴于河中而死,天帝署他为河伯。鸣鼓: 击鼓。(71)女娲:神话中的上古女皇,传说她曾抟土造人和炼石补天。(72)腾:跳跃。文鱼:生有翅膀能够飞跃的鱼。警乘: 警卫车乘。(73)玉銮:玉石做的鸾铃,刻为鸾鸟之形。偕: 俱。逝: 往。(74)六龙:这里泛指众神驾着六龙而去。俨: 庄重整饬。齐首: 齐头。(75)云车:神仙所乘之车。《文选》刘良注: “神以云为车而驭龙也。”容裔:同“容与”,闲暇自得的样子。(76)鲸鲵(ni) : 鲸鱼,雄曰鲸,雌曰鲵。毂:车轮中心外以接辐、内有圆孔承轴的部分,这里指车子。(77)沚(zhi) : 水中的小洲。纡: 回。素领: 白皙的颈项。清阳: 眉目清秀的样子。这里指眼睛。(78)徐言:轻言慢语之意。陈: 陈说。交接:交好。大纲: 大意。(79)殊: 相异,不同。盛年: 壮年。当: 遇,相逢。(80)袂:衣袖。掩涕: 揩眼泪。浪浪: 泪流不止的样子。(81)效爱: 致爱。(82)珰(dang): 耳上的饰物。(83)潜处: 潜居。太阴:众神所居之地。(84)不悟:不觉。舍:止。(85)神宵: 神影消散。宵:同“消”。蔽光:光彩隐没。(86)背: 离。陵: 升。(87)足往神留: 脚虽然在朝前走着,心却依然留在洛神所停留过的地方。(88)遗情: 留下情思。想像:指回想洛神的形象。(89)冀: 希望。灵体: 指洛神。形:现。御: 驾。泝(su) : 同“溯”,逆流而上。(90)长川: 指洛水。反:同 “返”。绵绵:连绵不绝的样子。(91)耿耿: 心里不安的样子。繁霜: 厚霜。曙: 天明。(92)东路: 东去之路。(93)揽: 执,拿。騑(fei) :即骖马。古代驾车之马,在中间的叫服,在两旁的叫騑,或叫骖。辔:马缰绳。抗策: 举起马鞭。(94)盘桓: 徘徊不进。

〔鉴赏〕在我国江汉一带的水边泽畔,很久以来就流传着许多关于神女的美丽传说。这些传说以它们特有的魅力,吸引着一代又一代的诗人墨客。他们心追神往,低回吟咏,留下了无数篇优美动人的佳作。《诗·周南·汉广》中的汉水之神可望而不可求,屈原《九歌》中的湘水之神风姿绰约、情意缠绵,司马相如和张衡笔下的洛水之神妖冶娴丽、妩媚迷人。然而,在这些缱绻的咏叹和精采的描绘中,最富情节和最能感人的,当推曹植的《洛神赋》。曹植此赋据序所言,系其于黄初三年入朝京师洛阳后,在回封地鄄城途中经过洛水时,“感宋玉对楚王神女之事”而作。当时,曹丕刚即帝位不久,即杀了曹植的密友丁仪、丁廙二人。曹植本人在就国后也为监国谒者奏以“醉酒悖慢,劫胁使者”,被贬安乡侯,后改封鄄城侯,再立为鄄城王(俱见《三国志·陈思王传》) 。这些对决心“戮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 (《与杨德祖书》) 的曹植来说,无疑是接二连三的沉重打击,其心情之抑郁与苦闷,是可想而知的。作品从记述离开京城,“背伊阙,越轘辕,经通谷,陵景山”的行程开始,描写了作者与侍从们到达洛滨时的情景。当时“日既西倾,车殆马烦”,他们税驾蘅皋,秣驷芝田,容与阳林,流眄洛川。在一片静谧的气氛中,作者神思恍惚,极目远眺波光潋滟的洛水。就在他偶尔抬头的一刹那,奇迹出现了: 一个瓌姿艳逸的女神站立在对面的山崖上。这使作者惊愕万分,他不自觉地拉住身旁的御者,急切地问道: “尔有觌于彼者乎?彼何人斯,若此之艳也! ”在这里,山边水畔落日前的优美景色衬托出人物意外发现的惊喜之情,创造了一种引人入胜的意境。接下去御者的回答也十分巧妙,他避开作者第一个问题——“尔有觌于彼者乎”不答,而以“臣闻”、“无乃”等猜测的口吻,郑重其事地提出洛神宓妃,这在有意为下文对洛神的描绘留下伏笔的同时,又给本已蹊跷的邂逅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洛神宓妃,相传为远古时代宓羲氏的女儿,因溺死于洛水而为水神。关于这个古老传说中的女神,屈原在《天问》和《离骚》中都曾提及。以后司马相如和张衡,又在赋中对她作了这样的描绘: “若夫青琴宓妃之徒,绝殊离俗,妖冶娴都,靓妆刻饰,便嬛绰约。……芬芳沤鬱,酷烈淑郁;皓齿灿烂,宜笑的;长眉连娟,微睇绵藐” (《上林赋》): “载太华之玉女兮,召洛浦之宓妃。咸姣丽以蛊媚兮,增嫮眼而蛾眉。舒沙婧之纤腰兮, 扬杂错之袿徽。 离朱唇而微笑兮,颜的以遗光……” (《思玄赋》)。与前人的这种直接描写不同,作品首先以一连串生动奇逸的比喻,对洛神初临时的情状作了精彩纷呈的形容:“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 迫而察之,灼若芙蓉出渌波。 ”其形象之鲜明, 色彩之艳丽, 令人目不睱接。其中“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尤为传神地展现了洛神飘然而至的风姿神韵。它与下面的“轻云之蔽月”和“流风之回雪” ,都从姿态方面,给人以轻盈、飘逸、流转、绰约的动感; 而“秋菊”、“春松”与“太阳升朝霞”和“芙蓉出渌波” ,则从容貌方面,给人以明丽、清朗、华艳、妖冶的色感。这种动感与色感彼此交错和互相浸淫,织成了一幅流光溢彩的神奇景象,它将洛神的绝丽至艳突出地展现在人们的面前。在这种由反复比喻造成的强烈艺术效果的基础上,作者进一步使用传统手法,对洛神的体态、容貌、服饰和举止进行了细致的刻画。这位宓羲氏之女身材适中,垂肩束腰,丽质天生,不假粉饰; 她云髻修眉,唇齿鲜润,明眸隐靥,容光焕发; 加之罗衣灿烂,佩玉凝碧,明珠闪烁,轻裾拂动,更显得“瓌姿艳逸,仪静体闲”。作者的这些描绘,使人联想起《诗经》对卫庄公夫人庄姜的赞美: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娥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卫风·硕人》):也使人联想起宋玉对东邻女的称道: “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 (《登徒子好色赋》) 。作者显然受了他们的影响,但是他比前人更重视表现人物的动态美。下面,他着重描写了洛神天真活泼的举止: “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于是忽焉纵体,以遨以嬉。左倚采旄,右荫桂旗。攘皓腕于神浒兮,采湍濑之玄芝。”面对这样一种情景,我们仿佛嗅到了由于洛神走动而传来的阵阵芳香,看到了她遨嬉山隅、采芝水畔的种种形迹。至此,洛神的形象已神态兼备,呼之欲出了。“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作者为眼前这位美貌的女神深深打动了。他初为无以传递自己的爱慕之情而苦闷,继而“愿诚素之先达”,“解玉佩以要之”。在得到宓妃的应和,“执眷眷之款实”之后,他又想起传说中郑交甫汉滨遗珮之事,对她的“指潜渊而为期”产生了怀疑。作者在感情上的这种一波三折的变化,形象地反映出他当时内心的微妙状况。与其相应,洛神也感动了。不过作品没有象写作者那样,直接写她的心理变化,而是通过对她一系列行动的精细刻画,表现出激荡在她内心的炽热的爱,以及这种爱不能实现的强烈的悲哀。你看她“徙倚彷徨。神光离合,乍阴乍阳”,一会儿耸身轻举,似鹤立欲飞而未起; 一会儿从椒涂蘅薄中经过,引来阵阵浓郁的芳香; 一会儿又怅然长啸,声音中回荡着深长的相思之哀……。当洛神的哀吟唤来了众神,她们无忧无虑地“或戏清流,或翔神渚,或采明珠,或拾翠羽”时,她虽有南湘二妃、汉滨游女陪伴,但仍不免“叹匏瓜之无匹兮,咏牵牛之独处”,站在那里出神。刹那间,她又如迅飞的水鸟,在烟波浩渺的水上徘徊飘忽,行踪不定。只有那转盼流动、含情脉脉的目光,以及欲言还止的唇吻,似乎在向作者倾吐内心的无穷眷恋和哀怨。读着作者对洛神或而彷徨,或而长吟,或而延竚,或而飘忽的这种描写,我们仿佛欣赏到一幕感情激烈、姿态优美的舞剧。人物以她那变化不定,摇曳多姿的舞步,展现了内心的爱慕、矛盾、惆怅和痛苦。尤其是“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一段,更将这幕舞剧推向了高潮,人物的心理矛盾、感情波澜在此得到了最充分的表现。正当作者与洛神相对无语、两情依依之时,离别的时刻终于到了。这是一个构想奇逸、神彩飞扬的分别场面:屏翳收风,川后静波,在冯夷、女娲的鼓乐声中,由六龙驾驭的云车载着宓妃,在鲸鲵夹毂、异鱼翼辀的护卫下,开始出发了。美丽的洛神坐在渐渐远去的车上,还不断地回过头来,向作者倾诉自己的一片衷肠。“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深深的哀怨笼罩着这个充满神话色彩的画面。在陈述了“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的“交接之大纲”之后,洛神还信誓旦旦地表示: “虽潜处于太阴,长寄心于君王。”最后,洛神的艳丽形象终于消失在苍茫的暮色之中,而作者却依然站在水边,怅怅地望着洛神逝去的方向,恍然若失。他驾着轻舟,溯川而上,希望能再次看到神女的倩影。然而,烟波渺渺,长夜漫漫,更使他情意悠悠、思绪绵绵。天亮后,作者不得不“归乎东路”了,但仍“揽騑辔以抗策,怅盘桓而不能去”。作品这段文字洋溢着浓厚的抒情气氛,具有一种勾魂摄魄的力量,它把洛神的形象在人们心中勾勒、烘托得更加突出、更加完美。

人神恋爱的题材在西方文学中屡见不鲜,但在中国古代文学中却并不多见。尤其是象《洛神赋》这样从人神双方入手,抒写彼此的相慕相恋之情,更为难得。宋玉的《神女赋》着重刻画了巫山神女的外观美,而未能更多地涉及其内心感情的底蕴,同时楚王在作品中也未被作为恋爱的一方来加以描写。因此曹植的《洛神赋》可以说是这类题材中最杰出的作品之一。前人对其创作动机颇有不同看法,有的认为是曹植求甄逸女不遂,后又见其玉镂金带枕,哀伤而作,初名《感甄赋》,由明帝改为《洛神赋》 (《文选》李善注) ; 有的认为曹植求甄之事于史无征,旧说系以世传小说《感甄记》误载入简,作品实是曹植为了“托词宓妃,以寄心文帝”而作(胡克家《文选考异》、何焯《义门读书记》) ;也有人认为“感甄”说有之,不过所感者并非甄后,而是曹植黄初三年的被贬鄄城 (朱乾《乐府正义》) 。这些看法也许都有一定道理,但我们感到在理解和欣赏一篇古典文学作品时,如果过于拘执史实,把作家的文学创作看成是对历史的直接反映,那也是不足取的。因此从作者当时的处境和作品的内容来看,与其将神女看作是甄后的化身,或者是作者的代言人,倒不如将她看作是作者在其它作品中一再抒写的那种无法实现的报国理想的艺术象征,这样也许更接近于作者的创作意图。从这点上说,作品不仅成功地塑造了一个“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女神形象,而且更从思想上给人以一种追求理想、执着如一的宝贵启示。

对《洛神赋》的思想、艺术成就前人都曾予以极高的评价,最明显的是常把它与屈原的《九歌》和宋玉的《神女》诸赋相提并论。其实,曹植此赋兼二者而有之,它既有《湘君》、《湘夫人》那种浓厚的抒情成分,同时又具宋玉诸赋对女性美的精妙刻画。此外,它的情节完整,手法多变和形式隽永等,又为以前的作品所不及。因此它在历史上有着非常广泛和深远的影响。晋代大书法家王献之和大画家顾恺之,都曾将《洛神赋》的神采风貌形诸楮墨,为书苑和画坛增添了不可多得的精品。到了南宋和元明时期,一些剧作家又将其搬上了舞台,汪道昆的《陈思王悲生洛水》就是其中比较著名的一出。至于历代作家以此为题材,见咏于诗词歌赋者,则更是多得难以数计。可见曹植《洛神赋》的艺术魅力,是经久不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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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明纲

吴功正 执行主编.古文鉴赏辞典.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87.第453-46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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