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江南赋序》
庾信
粤以戊辰之年,建亥之月(1),大盗移国(2),金陵瓦解。余乃窜身荒谷(3),公私涂炭(4)。华阳奔命,有去无归(5)。中兴道销,穷于甲戌(6)。三日哭于都亭(7),三年囚于别馆(8)。天道周星(9),物极不反(10)。傅燮之但悲身世,无处求生(11); 袁安之每念王室,自然流涕(12)。昔桓君山之志事,杜元凯之平生,并有著书,咸能自序(13)。潘岳之文采,始述家风(14); 陆机之词赋,先陈世德(15)。信年始二毛,即逢丧乱(16),藐是流离,至于暮齿(17)。《燕歌》远别,悲不自胜(18); 楚老相逢,泣将何及(19)。畏南山之雨(20),忽践秦庭(21); 让东海之滨,遂飡周粟(22)。下亭漂泊(23),高桥羁旅(24)。楚歌非取乐之方,鲁酒无忘忧之用(25)。追为此赋,聊以记言,不无危苦之词,惟以悲哀为主(26)。
日暮途远,人间何世! 将军一去,大树飘零(27); 壮士不还,寒风萧瑟(28)。荆璧睨柱,受连城而见欺(29); 载书横阶,捧珠盘而不定(30)。钟仪君子,入就南冠之囚(31);季孙行人,留守西河之馆(32)。申包胥之顿地,碎之以首(33); 蔡威公之泪尽,加之以血(34)。钓台移柳,非玉关之可望(35); 华亭鹤唳,岂河桥之可闻(36)!
孙策以天下为三分,众才一旅(37); 项籍用江东之子弟,人唯八千。遂乃分裂山河,宰割天下(38)。岂有百万义师,一朝卷甲(39); 芟夷斩伐,如草木焉(40)! 江淮无涯岸之阻,亭壁无藩篱之固(41)。头会箕敛者,合纵缔交(42);锄耰棘矜者,因利乘便(43)。将非江表王气,终于三百年乎(44)?是知并吞六合,不免轵道之灾(45); 混一车书,无救平阳之祸(46)。呜呼! 山岳崩颓,既履危亡之运(47); 春秋迭代,必有去故之悲(48)。天意人事,可以凄怆伤心者矣(49)! 况复舟楫路穷,星汉非乘槎可上(50); 风飙道阻,蓬莱无可到之期(51)。穷者欲达其言(52),劳者须歌其事(53)。陆士衡闻而抚掌,是所甘心(54); 张平子见而陋之,固其宜矣(55)!
〔注释〕(1)粤: 发语词。以: 相当于“在”。戊辰之年: 梁武帝(萧衍)太清二年(548)。建亥之月: 夏历十月。(2)大盗: 《后汉书》中指王莽,这里指侯景。侯景先为北魏将,后降梁,封河南王。太清二年叛梁,十月兵逼建康(今江苏省南京市),围台城(梁的宫城)。梁武帝被逼饿死台城。侯景先立简文帝萧纲,继立豫章王萧栋,旋又废萧栋自立。后为梁将陈霸先、王僧辩击败,被部将所杀。移国: 易国,篡国。(3)窜: 逃亡。荒谷: 荒僻的山谷,代指楚地江陵。《北史·庾信传》: “台城陷后,信奔于江陵。”窜身荒谷: 指他逃奔江陵事。(4)公私: 公室和私门,朝廷和百官。涂炭: 用作动词,谓陷于泥涂和炭火之中,比喻处境艰危。(5)华阳: 指江陵。江陵在华山之阳(南),故称。奔命: 奔走应命,指奉命出使。有去无归: 建康陷落后,梁元帝萧绎在江陵自立。承圣三年(554),命庾信出使西魏。十月,西魏攻陷江陵,元帝被杀,他从此被留北方,终不得归。(6)中兴: 由衰落而重新兴盛,指梁元帝平定侯景之乱。道销: 指国运销亡。穷: 尽。甲戌: 即梁元帝承圣三年(554)。甲戌年西魏攻陷江陵,元帝被杀。(7)都亭: 都城外的驿亭。三国时魏伐蜀,蜀将罗宪守永安城,闻成都陷落,后主降魏,于是率领所统部属,“临(哭)于都亭三日” (见《晋书·罗宪传》)。这句是借喻自己对梁亡的哀痛。(8)三年: 泛指多年。馆:客馆,使者所居。别馆: 正馆以外的客馆。春秋时,晋人讨伐鲁国,鲁命叔孙婼(chuò)出使至晋,晋人把他拘禁在箕地的馆舍(见《左传·昭公二十三年》)。(9)天道: 天理,自然的规律。周星: 岁星(即木星)。岁星约十二年绕天运行一周,故云“周星”。这里“周星”二字,含有周而复始的意思。(10)物极不反: “物极必反”的反语。意思是说,梁朝自江陵一败之后,未能复兴。(11)傅燮: 字南容,东汉灵州(今宁夏宁武县)人。因不容于朝,出为汉阳太守。时王国、韩遂围攻汉阳,城中兵少粮尽,其子傅幹劝他弃郡归乡,他不肯,慨然叹曰: “世乱不能养浩然之志,食禄又欲避其难乎?吾行何之,必死于此。”于是,临阵战死(见《后汉书·傅燮传》)。(12)袁安: 字邵公,东汉汝阳 (今河南省商水县)人,官至司徒。时和帝幼弱,外戚窦宪兄弟专权,他无力扶助王室,但每次论及,总是“噫呜流涕”(见《后汉书·袁安传》)。(13)桓君山: 名谭,字君山,东汉光武帝时任给事中,经学家,哲学家,著有《新论》二十九篇。志事: 抱负,功业心。事: 一本作“士”。杜元凯: 名预,是西晋的一位儒将,著有《春秋左氏经传集解》。自序:自叙其生平和志趣。(14)潘岳: 字安仁,西晋诗人,作有《家风诗》。家风: 家族的传统风尚。裴松之说: “岳《家风诗》载其祖宗之德,及自戒也。”(《世说新语·文学》注)(15)陆机: 字士衡,西晋著名诗人。祖、父均为东吴名将,有功于吴,有《祖德》、《述先》二赋,述其祖先功德。其《文赋》亦云“咏世德之骏烈”。世德: 先世的德业。(16)始: 刚刚。二毛: 头发斑白,头发杂有黑白二色。年始二毛:人到中年。《庾子山集序》说,在己亥(北周大象元年)那一年,庾信“春秋六十有七”。则侯景之乱时,正当三十六岁。(17)藐(miǎo)是: 可怜、狼狈。流离: 转徙颠沛。暮齿: 晚年。(18)燕歌: 指《燕歌行》一类抒写离别之情的歌曲。庾信也曾作过一篇。自胜: 自我克制。(19)楚老: 指西汉末年楚人龚胜,以名节著称,王莽征他为官,他耻以身事二姓,绝食而死(见《汉书·龚舍传》)。庾信亦为南楚之人,他以才名被西魏所留,但未能象龚胜那样死于名节,有愧故人。何及: 何用。(20)南山之雨: 《列女传·贤明传·陶答子妻》载,陶答子治陶,名誉不兴,贪财怀禄,宗人贺之,其妻抱儿独泣,曰: “妾闻南山有玄豹,雾雨七日而不下食者,何也?欲以泽其毛而成文章也,故藏而远害。”这里是用这个典故,说明自己本有全身远害思想,但由于国事的危急,自己又不得不匆匆出使西魏。(21)忽: 匆匆。践: 至。践秦庭: 指申包胥乞秦救楚的事。《左传·定公四年》: 吴人陷楚郢都,申包胥赴秦乞兵援楚,依于庭墙而泣,七日七夜不绝声,秦哀公于是出兵救楚。(22)让: 禅让。让东海之滨: 指田和篡齐的事。齐康公十九年,田和迁康公于海滨,后自立为王。这里是借田和的事暗指宇文觉篡西魏而建立北周的事,不说篡而说“让”,是掩饰之词。遂飡周粟: 指自己在北周做官。《史记·伯夷列传》: 周武王灭殷,伯夷、叔齐以为不义,于是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这里是说,自己在北周篡魏后,失节而食了“周粟”。“北周”与“姬周”巧合,妙语双关。(23)下亭: 地名。后汉时,南阳孔嵩被征召,路宿下亭,马被盗走(见《后汉书·独行传》)。(24)高桥: 一作“皋桥”,在今江苏省苏州市阊门内。后汉时,皋伯通住在桥边,梁鸿曾在他家佣工。(见《后汉书·梁鸿传》)(25)楚歌: 楚声。《史记·留侯世家》载,刘邦欲立戚夫人之子赵王如意为太子,因张良用计,事不成,戚夫人涕泣,刘邦对她说: “为我楚舞,吾为若(你)楚歌。”戚夫人闻楚歌而悲抑。鲁酒: 鲁地所产之酒。《庄子·胠箧》: “鲁酒薄而邯郸围。”因此,后人称薄酒为鲁酒。这二句是说,楚歌只会引起家国之思,鲁酒更无忘忧之用。歌与酒都无法解脱自己的忧恨。(26)危苦: 忧惧悲苦。(27)将军: 指冯异。《后汉书·冯异传》载,冯异助刘秀打天下,每当诸将并坐论功时,“常独屏树下,军中号曰,‘大树将军’”。这里是以冯异自喻,大树喻梁,意谓自己去国以后,梁不久也就灭亡了。将军一去: 指他奉使西魏的事。大树飘零: 代指国事不可收拾。(28)壮士: 指荆轲。这里是借荆轲入秦事喻自己出使西魏,一去不归。(29)荆璧: 指楚和氏璧。睨: 斜视。见: 被。荆璧睨柱两句,指蔺相如完璧归赵事。这里是反用蔺相如的故事。(30)载书: 盟书。《左传·襄公九年》: “郑与晋盟,晋士庄子为载书。”杜预注: “载书,盟书也。”横阶: 历阶,登阶。珠盘: 用珠玉为饰的盘子。古代诸侯会盟时要割牛耳以取血,珠盘是用来盛牛耳的。这里是用毛遂的故事。《史记·平原君列传》载,平原君与楚合纵,从日出至日中,楚王不决。毛遂按剑历阶而上,责楚王,楚王乃从。于是毛遂捧铜盘跪进楚王,楚王乃歃血,定下合纵之约。这里是反用毛遂的故事,说自己出使西魏却未能定盟而还。(31)钟仪:春秋时楚人。据《左传》成公七年和九年记载,钟仪被郑人俘获,郑人把他献给晋国。钟仪被囚时,仍戴着楚国的帽子; 晋侯叫他弹琴时,他弹的仍是楚国的音乐。范文子称赞他说: “楚囚,君子也。”这里是用钟仪自喻,说明自己被留西魏,始终不忘自己的故国。钟仪君子: 即君子钟仪。入就: 被扣。(32)季孙: 春秋时鲁大夫季孙意如。行人: 使者。《左传·昭公十三年》载,季孙意如随鲁昭公参加平丘的盟会,因邾人、莒人告发鲁国侵伐他们,晋人便不许昭公参与盟会,并拘留了季孙意如,把他带回晋国。后来晋国准备放他回国,季孙意如以自己无礼被执,要晋人按礼把他送回。晋人诱胁他说,如果他不愿意回去,就把他长期留在西河了。这里是用季孙的事喻自已被留于西魏。(33)顿地: 叩头至地。碎之以首: 以首碎之,把头碰破在此。这里所用的仍是申包胥赴秦求兵救楚的事,见《左传·定公四年》。(34)蔡威公: 刘向《说苑·权谋》载,蔡威公见国之将亡,闭门而泣,三日三夜,泣尽而继之以血。这里是借蔡威公之事喻自己对梁亡的悲痛和无可奈何。加:犹“继”。(35)钓台: 地名,在武昌(今湖北省武汉市)。《晋书·陶侃传》载,侃为武昌太守,尝“整阵于钓台”,又“尝课诸营种柳”。移柳: 即栘柳,一名栘杨,为杨树的一种。玉关: 玉门关,在今甘肃省敦煌县西北。庾信长期羁留在长安,这里是以玉门关借指长安。(36)华亭: 在今上海市松江县,晋代诗人陆机的故居在此。唳: 鸣。河桥: 在今河南省孟县南。《晋书》本传,载陆机事成都王司马颖,攻长沙王司马乂,兵败河桥,被颖所杀,临刑而叹曰: “华亭鹤唳,岂可复闻乎! ”这里是以陆机不可复闻华亭鹤唳喻自己欲见故乡风物而不可得。(37)孙策: 字伯符。他在父亲孙坚死后,募得数百人从袁术,后来终于平定江东。旅: 古代以五百人为一旅。《三国志·吴志·陆逊传》中说孙策“兵不一旅,而开大业”。三分: 指魏、蜀、吴三分天下。(38)遂乃: 终能。宰割: 分割,分裂。(39)卷甲: 卷起衣甲。这里是说卷甲溃逃。卷: 同“捲”。据《南史·侯景传》记载: 侯景作乱时,号称百万的梁朝军队都纷纷败逃或投降。(40)芟(shān)夷: 割草,削除。此处喻斩杀人民。侯景作乱时,曾大肆残杀无辜。(41)江淮: 长江、淮河。涯岸: 河岸。涯: 水边。无: 竟无。亭: 堡,即亭候,监视敌情的岗亭。壁: 壁垒,军营的围墙,用作攻守的工事。藩篱: 用竹木编制的屏障。(42)头会(kuài)箕敛: 按人头计算纳赋,用畚箕收取。语出《史记·张耳陈余列传》: “头会箕敛,以供军费。”此处“头会箕敛者”是指那些乘势起事聚敛民财的下层官吏。合纵缔交: 互相联盟结合,此指互相联络起来反抗朝廷。(43)耰(yōu): 碎土平田的农具,头如木锥形。棘: 同“戟”。矜: 矛柄。“锄耰棘矜者”,指拿着低劣武器的下层人。因利乘便: 意谓乘时势之便。这里是取贾谊《过秦论》中“因利乘便,以宰割天下”一语的意思。(44)将非: 莫非。江表: 江南。这里专指金陵。王气: 天子之气运。三百年: 自吴孙权于黄龙元年(229)建都建业,经东晋、宋、齐,至梁敬帝太平二年(557),金陵作为帝王都城约三百年。(45)是知: 由此可知。六合: 指天地四方。并吞六合: 指秦吞并天下。轵(zhǐ)道: 亭名,在今陕西省西安市东北。轵道之灾: 指秦王子婴在轵道旁降迎刘邦的事。(46)混一: 统一。混一车书: 即《礼记·中庸》所说的“今天下,车同轨,书同文”,这里指西晋统一中国。平阳: 今山西省临汾县。平阳之祸:指晋怀、愍二帝被害于平阳的事。晋永嘉五年(311),刘聪兵陷洛阳,迁怀帝于平阳,后被杀。建兴四年(316),刘曜陷长安,将愍帝迁至平阳杀害。(47)山岳崩颓: 喻国家的覆亡。语见《国语·周语上》: “山崩川竭,亡之征也。”履: 践,经历遭遇。(48)迭代: 更替。春秋迭代: 比喻朝代的更替。故: 指故土、故国。(49)天意: 是说梁的覆亡出于天意。人事: 指人的所作所为,如侯景之作乱,梁朝的君臣昏庸腐朽,陈霸先的乘机而起等。凄怆: 悲伤。(50)况: 何况。楫(jí): 船桨。星汉:天河。槎(chá):木筏。相传汉武帝令张骞出使西域,寻找河源,骞乘槎而行,见到了织女和牛郎,见《荆楚岁时记》。这二句是反用其意,意谓自己要想回到故国已是道路断绝了。(51)飙(biāo):暴风。蓬莱: 传说中的仙山。《汉书·郊祀志》载,渤海中有三神山,曰蓬莱、方丈、瀛洲,去人不还,上有不死之药。往者将至,风辄引船而去,终莫能至。(52)穷者: 不遇时或处境困穷的人。达: 通“显”,与“穷”的意思相反。(53)劳者: 从事劳役的人。《公羊传·宣公十五年》何休注: “劳者歌其事。”(54)陆士衡: 即陆机。抚掌: 拍手,实为大笑。用《晋书·左思传》陆机“抚掌而笑”之典的下半。陆机初到洛阳,打算作一篇《三都赋》,听人说左思正在作这篇赋,便抚掌大笑。等到左思写成《三都赋》之后,他见了非常叹服,自己就停笔不写了。(55)张平子: 即张衡。《艺文类聚》载,班固曾作《两都赋》,张平子薄而陋之,便另作《二京赋》。固: 原,本。其: 语助词,无义。宜: 应该。
〔鉴赏〕《哀江南赋》是庾信晚年以骈体形式写成的长篇叙事辞赋。在这篇赋里,集中反映了他“身堕殊方,恨恨如亡,忽忽自失”的思想感情,并通过赋中的“激楚之音,悲凉之调”,充分表现了他“惊才盖代”(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三十三)的艺术才华。从而使他的这篇作品,成为“拔出于流俗中”(沈德潜《古诗源》卷十四)的代表其最高艺术成就的名篇,千百年来脍炙人口。
“赋者,古诗之流也。”(班固《两都赋序》)如果可以把《哀江南赋》看作与庾信的另一组写成于晚年的《拟咏怀二十七首》互为表里的长诗的话,那么,弁于赋首的这篇序文,实在应该认为乃作者自述其赋何以“不无危苦之辞,惟以悲哀为主”的创作意图,并借典故以寓故国之思,于叙事中托身世之慨的极其凝练而又深沉的散文,足以与全赋相辉映。
为了有助于理解并鉴赏概括了《哀江南赋》全赋内容的这篇《序》,首先有必要联系《序》中所反映的南北朝之间的争战及其衰颓没落的历史,对作者庾信的身世,作扼要的评述。庾信的一生,亲历了剧烈动乱中的梁朝内部的火并与残杀,又目睹了在西魏入侵者的奸淫掳掠中“啼枯湘水竹,哭坏杞梁城”(《拟咏怀》之十一)的国破家亡、生灵涂炭的惨象,而当他在《序》中自叹“日暮途穷”之时,又正值南陈北周皆已腐败到了无可救药之际。他是在隋文帝杨坚顺应人心厌乱思静、南北统一的要求而相当轻易地登上帝位、建立隋朝的重要转折关头,结束了饱经忧患的一生。庾信的前半生,是作为文学侍从,在梁武帝萧衍在位的纸醉金迷的梁朝内度过的。他十五岁就做了昭明太子萧统的“东宫讲读”,十九岁充萧纲“东宫抄撰学士”。他与他的父亲庾肩吾,以及同时任职东宫的徐摛、徐陵父子,皆深得自称“七岁有诗癖,长而不倦,然伤于轻靡,时号‘宫体’ ”(《梁书·简文帝纪》)的萧纲的恩宠,是“宫体诗”的代表诗人。他们所写的那些以描写女色为主来满足统治者荒淫享乐需要的诗作,又被称为“徐庾体”。不过,“眼前一杯酒”的光景终究是不会久长的。既善于伪装又极端残暴的梁武帝萧衍,运用欺骗与暴虐维持了他的四十八年的荒淫统治,最后在“侯景之乱”中被困饿死。而庾信也正是在这场大乱中告别了他的应该被认为是毫无光彩可言的“宫体诗人”的生涯。所以,毫不奇怪,庾信为其本人所作,以表现梁之覆亡所带来的“莫不闻陇水而掩泣,向关山而长叹”的深重灾难的《哀江南赋》而写的这篇《序》,落笔第一句就进入了这场祸乱:
粤以戊辰之年,建亥之月,大盗移国,金陵瓦解。余乃窜身荒谷,公私涂炭。华阳奔命,有去无归。中兴道销,穷于甲戌。三日哭于都亭,三年囚于别馆。
梁武帝太清二年(548)十月,侯景举兵攻建康,翌年(549)攻入台城,萧衍死,梁简文帝萧纲即位(550)。又越一年,侯景废萧纲,继自称“汉皇帝”。侯景是一个怀着野心从东魏投奔而来的叛将。他攻入台城(帝宫所在地),公然要手下诸将杀尽城中生民,称“吾破城邑净杀却,使天下知吾威名”(《南史·侯景传》)。其部下将士遂以杀烧掠夺取笑作乐。作为南朝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的建康,经侯景之乱,被洗劫一空,故曰“大盗移国,金陵瓦解”。当台城失陷,萧纲被杀以后,庾信率宫中文武,逃奔江陵(今属湖北)。所谓“中兴道销,穷于甲戌”,那是指梁元帝萧绎承制,于公元552年在江陵重建其摇摇欲坠的小朝廷。结果在甲戌年(554)就被西魏宇文泰率兵南下,很快攻破了。自以为读书万卷的萧绎,在行将破城之际,焚毁了所聚古今图书十四万卷,然后可耻地投降而死。其时,庾信正在西魏的长安。他是在萧绎即位的当年,由“御史中丞”“转右卫将军,封武康县侯,加散骑侍郎”(《北史·庾信传》),奉命出使西魏(“华阳奔命”)。“三年囚于别馆”,至江陵陷落,他被北朝扣留,适届三年。“乍歌乐府《兰陵曲》,又见湘东玉轴灰。”(王国维《咏史二十首》之十五)在北人不断扩展其军事侵吞野心的战乱中,腐败的萧梁王朝的余炎,也就这样地随着陡然而毁的书画一起烟消云散了;置身长安“别馆”中的庾信,很自然地联想到了罗宪“临(哭)于都亭三日”(《晋书·罗宪传》)的史事。在他“三日哭于都亭”的“哭”里,可以看出兼有着无可奈何的“怨”——怨南朝君主之荒淫无能的。
前人论庾信晚期诗赋,以屈原“湘累之吟”作比(陈沆《诗比兴笺》卷二),应该说是有道理的。“哀江南”一语,即出《楚辞·招魂》:“魂兮归来哀江南。”他在《序》中回顾“侯景作乱”之后,又身羁敌国的亡国之痛,云: “信年始二毛,即逢丧乱,藐是流离,至于暮齿。” 《传》称“信幼而俊迈,聪敏绝伦”,看来他是个早慧而又早熟之人。所以当“戊辰之年”,不过是三十六岁,已经“二毛”了。暮年追述壮岁以来颠沛流离、远别乡关的遭遇,愈增痛定思痛之感。史载江陵失陷以后,庾信在北朝:
江陵平,累迁仪同三司。周孝闵帝践阼,封临清县子,除司水下大夫,出为弘农郡守,迁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司宪中大夫,进爵义城县侯。(《北史·文苑传》)
他确实“位望显通”。这就使他既深责自己屈仕北朝的所谓“遂飡周粟”,又面对“物极不反”的业已改换了朝代(陈朝取代梁朝)的江南故土“但悲身世”,“泣将何及”。于是,在“悲不自胜”中,他写道: “楚歌非取乐之方,鲁酒无忘忧之用。追为此赋,聊以记言”。值得注意的是,庾信虽身系北朝,然心萦南国。《序》在追述萧梁王朝“金陵瓦解”、“穷于甲戌”之后,又云: “头会箕敛者,合纵缔交; 锄耰棘矜者,因利乘便。” “头会箕敛者”,即以人头数纳赋(军费)的普通百姓; “锄耰棘矜者”,即操农具兵械的普通士卒,此实皆指陈霸先。因为他出自寒门,入伍后不过是“传令吏”之类微职,却乘乱起兵,剪除敌手,削平叛乱,建立起足以与北朝抗衡的陈朝。显然,庾信是颇为轻视陈武帝的平民出身的,因此愈益感慨拥有“众号百万”之军而不堪一击、“无藩篱之固”的梁朝之腐败。南朝如此。在北朝,随着宇文泰之死(556),恰好在陈霸先灭梁称帝的当年(557),宇文觉也篡魏称帝,建立北周。陈朝自武帝起,经文、宣二帝,维持了使江南经济、文化得以逐步恢复的二十五个年头; 与此同时,在北周则由于周武帝继位(561)以后采取释放被俘作奴的江陵人等开明政策,进入了可称北朝历史上最为强盛的时期。史称“时陈氏与周通好,南北流寓之士,并许还其归国”。(《北史·文苑传》)由于周武帝惜才,庾信却仍被留在北朝,并被“征为司宗中大夫”。而在周武帝死后即位的周宣帝,又恰巧与陈后主(叔宝)一样,是极度荒淫的昏君。庾信正是在周武帝去世后两年的大象年间(580)“以疾去职”的。他在《序》末写道:
呜呼! 山岳崩颓,既履危亡之运;春秋迭代,必有去故之悲。天意人事,可以凄怆伤心者矣! 况复舟楫路穷,星汉非乘槎可上;风飙道阻,蓬莱无可到之期。穷者欲达其言,劳者须歌其事。陆士衡闻而抚掌,是所甘心; 张平子见而陋之,固其宜矣!
在他的“春秋迭代,必有去故之悲”中,很容易地会令后人联想到曹雪芹笔下的“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 (《枉凝眉》)他的“山岳崩颓,既履危亡之运”的“天意人事”的“凄怆”,应该是既包含了对故君梁武帝惨死于战乱的悲怀,又暗寓着对周武帝死后北周气数亦尽的哀伤。由于这个缘故,他借用陆机曾讥笑左思作《三都赋》、张衡鄙薄班固《两都赋》的典故,自谓以赋抒发自己情怀,纵然被人耻笑,亦所心甘。而周武帝“崩颓” ,距“大盗移国,金陵瓦解”的“戊辰之年”,适为三十载。由此,有理由认为: 《哀江南赋》及其《序》,乃作于周武帝去世之后、庾信去职之前,一定程度上颇类似于屈原的《哀郢》; 而且大致可断其当成于“金陵瓦解”三十周年之际(578),是为着哀祭导致了萧梁王朝之覆亡的这次大世变而作的。
在灿烂的中华民族的文学宝库中,许多优秀的艺术珍品的思想性与艺术性总是水乳交融,浑然一体的。庾信的《哀江南赋》及其《序》同样如此。例如: 在《赋》中,他写江陵失陷,百姓被俘,自南而北,一路啼饥号寒之状:
水毒秦泾,山高赵陉,十里五里,长亭短亭。饥随蛰燕,暗逐流萤。秦中水黑,关上泥青。于时瓦解冰泮,风飞电散。浑然千里,淄渑一乱。雪暗如沙,冰横似岸。逢赴洛之陆机,见离家之王粲。莫不闻陇水而掩泣,向关山而长叹。
在《序》里,他叙羁留西魏,旋仕北周以后的痛楚之情:
《燕歌》远别,悲不自胜;楚老相逢,泣将何及。畏南山之雨,忽践秦庭;让东海之滨,遂飡周粟。下亭漂泊,高桥羁旅。楚歌非取乐之方,鲁酒无忘忧之用。
伯夷、叔齐采薇首阳山,“义不食周粟”的故事(《史记·伯夷列传》),是人所共知的。庾信既以“遂飡周粟”来责自己屈仕北朝,又以“楚歌” “鲁酒”来抒自己居异国、居高位而未敢忘国破家亡、生民流离的悲愤; 由于这个缘故,如果将其《赋》中所写雪暗,冰横,关山长叹,陇水掩泣的惨状,视作画家饱蘸千里道途中的血泪挥写的画卷的话,那么,其《序》便是抱恨而题于这画卷上的发屈子之哀的心声。
还需要一提的是,庾信处于骈文极盛的南北朝,所以他的《哀江南赋序》也是用骈文来写的。前人取《庄子》“骈拇”与“枝指”对举,来比喻“骈” “散”之别,在于骈文“四六拘对耳”,至于“其立意措辞,贵浑然有味,与散文同。”(宋罗大经《鹤林玉露》)而所谓“拘对”,又有句对、事对等等,就庾信此《序》来看,由于借叙事以“纪言”,故更重在“事对”。例如,他奉梁元帝之命出使北朝,原意是在联魏以存梁,结果却反受西魏之骗,做了羁臣,这里运用了蔺相如出使秦国奉和氏璧以换十五城,毛遂自荐为平原君与楚国说合定盟等典故,云:
荆璧睨柱,受连城而见欺; 载书横阶,捧珠盘而不定。钟仪君子,入就南冠之囚; 季孙行人,留守西河之馆。
这些典故(亦称“使事”),对于今天的读者不免有艰深之感,但因为与作者“以悲哀为主”的题旨切合,故反增庄重之色而浑然有余味。当然,由于过求出语必“对” ,以至有“尤不成文”的“申包胥之顿地,碎之以首”这样文意虽好而比拟失当的个别败笔。白璧微瑕,无损于全序的光彩。
总起来说,庾信作为南北朝最后、也是最杰出的一位诗人,谓其诗赋“为梁之冠绝,启唐之先鞭”(杨慎《开庵诗话》),是并不过分的。而杜甫评赏其诗赋艺术成就,乃以“清新” 、“老成”四字概之,特别盛赞其晚年之作是: “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咏怀古迹》)。以今天的眼光,结合庾信作品的特点,所谓“清新”,应该主要是在其所抒之情内,有着言人民之心声的新意; “老成”者,则又主要地在于他能以深沉的笔触,在作品中凝成了深厚的艺术风格,融铸了丰富的社会内容。从他晚年为其“动江关”的《哀江南赋》所写的这篇自纪其“萧瑟”生平的《序》中,不是很可以看到上述“清新”、“老成”之艺术特点的一斑吗?这在诗文写作的探索上,仍有其可资借鉴之处。
吴功正 执行主编.古文鉴赏辞典.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87.第658-66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