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元春才选凤藻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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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鉴赏辞典 故事情节鉴赏 贾元春才选凤藻宫》

一日正是贾政的生辰,宁荣二处人丁都齐集庆贺,闹热非常。忽有门吏忙忙进来,至席前报说:“有六宫都太监夏老爷来降旨。”唬的贾赦贾政等一干人不知是何消息,忙止了戏文,撤去酒席,摆了香案,启中门跪接。早见六宫都太监夏守忠乘马而至,前后左右又有许多内监跟从。那夏守忠也并不曾负诏捧敕,至檐前下马,满面笑容,走至厅上,南面而立,口内说:“特旨: 立刻宣贾政入朝,在临敬殿陛见。”说毕,也不及吃茶,便乘马去了。贾赦等不知是何兆头。只得急忙更衣入朝。

贾母等合家人等心中皆惶惶不定,不住的使人飞马来往报信。有两个时辰工夫,忽见赖大等三四个管家喘吁吁跑进仪门报喜,又说“奉老爷命,速请老太太带领太太等进朝谢恩”等语。那时贾母正心神不定,在大堂廊下伫立,那邢夫人、王夫人、尤氏、李纨、凤姐、迎春姊妹以及薛姨妈等皆在一处,听如此信至,贾母便唤进赖大来细问端的。赖大禀道:“小的们只在临敬门外伺候,里头的信息一概不能得知。后来还是夏太监出来道喜,说咱们家大小姐晋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后来老爷出来亦如此吩咐小的。如今老爷又往东宫去了,速请老太太领着太太们去谢恩。”贾母等听了方心神安定,不免又都洋洋喜气盈腮。于是都按品大妆起来。贾母带领邢夫人、王夫人、尤氏,一共四乘大轿入朝。贾赦、贾珍亦换了朝服,带领贾蓉、贾蔷奉侍贾母大轿前往。于是宁荣两处上下里外,莫不欣然踊跃,个个面上皆有得意之状,言笑鼎沸不绝。

谁知近日水月庵的智能私逃进城,找至秦钟家下看视秦钟,不意被秦业知觉,将智能逐出,将秦钟打了一顿,自己气的老病发作,三五日光景呜呼死了。秦钟本自怯弱,又带病未愈,受了笞杖,今见老父气死,此时悔痛无及,更又添了许多症候。因此宝玉心中怅然如有所失。虽闻得元春晋封之事,亦未解得愁闷。贾母等如何谢恩,如何回家,亲朋如何来庆贺,宁荣两处近日如何热闹,众人如何得意,独他一个皆视有如无,毫不曾介意。因此众人嘲他越发呆了。

且喜贾琏与黛玉回来,先遣人来报信,明日就可到家,宝玉听了,方略有些喜意。细问原由,方知贾雨村亦进京陛见,皆由王子腾累上保本,此来后补京缺,与贾琏是同宗弟兄,又与黛玉有师从之谊,故同路作伴而来。林如海已葬入祖坟了,诸事停妥,贾琏方进京的。本该出月到家,因闻得元春喜信,遂昼夜兼程而进,一路俱各平安。宝玉只问得黛玉“平安”二字,余者也就不在意了。

好容易盼至明日午错,果报:“琏二爷和林姑娘进府了。”见面时彼此悲喜交接,未免又大哭一阵,后又致喜庆之词。宝玉心中品度黛玉,越发出落的超逸了。黛玉又带了许多书籍来,忙着打扫卧室,安插器具,又将些纸笔等物分送宝钗、迎春、宝玉等人。宝玉又将北静王所赠鹡鸰香串珍重取出来,转赠黛玉。黛玉说:“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他。”遂掷而不取。宝玉只得收回,暂且无话。

且说贾琏自回家参见过众人,回至房中。正值凤姐近日多事之时,无片刻闲暇之工,见贾琏远路归来,少不得拨冗接待,房内无外人,便笑道:“国舅老爷大喜!国舅老爷一路风尘辛苦。小的听见昨日的头起报马来报,说今日大驾归府,略预备了一杯水酒掸尘,不知赐光谬领否?”贾琏笑道:“岂敢岂敢,多承多承。”一面平儿与众丫鬟参拜毕,献茶。贾琏遂问别后家中的诸事,又谢凤姐的操持劳碌。凤姐道:“我那里照管得这些事!见识又浅,口角又笨,心肠又直率,人家给个棒槌,我就认作‘针’。脸又软,搁不住人给两句好话,心里就慈悲了。况且又没经历过大事,胆子又小,太太略有些不自在,就吓的我连觉也睡不着了。我苦辞了几回,太太又不容辞,倒反说我图受用,不肯习学了。殊不知我是捻着一把汗儿呢。一句也不敢多说,一步也不敢多走。你是知道的,咱们家所有的这些管家奶奶们,那一位是好缠的?错一点儿他们就笑话打趣,偏一点儿他们就指桑说槐的报怨。‘坐山观虎斗’,‘借剑杀人’,‘引风吹火’,‘站干岸儿’,‘推倒油瓶不扶’,都是全挂子的武艺。况且我年纪轻,头等不压众,怨不得不放我在眼里。更可笑那府里忽然蓉儿媳妇死了,珍大哥又再三再四的在太太跟前跪着讨情,只要请我帮他几日;我是再四推辞,太太断不依,只得从命。依旧被我闹了个马仰人翻,更不成个体统,至今珍大哥哥还报怨后悔呢。你这一来了,明儿你见了他,好歹描补描补,就说我年纪小,原没见过世面,谁叫大爷错委他的。”

正说着,只听外间有人说话,凤姐便问:“是谁?”平儿进来回道:“姨太太打发了香菱妹子来问我一句话,我已经说了,打发他回去了。”贾琏笑道:“正是呢,方才我见姨妈去,不防和一个年轻的小媳妇子撞了个对面,生的好齐整模样。我疑惑咱家并无此人,说话时因问姨妈,谁知就是上京来买的那小丫头,名叫香菱的,竟与薛大傻子作了房里人,开了脸,越发出挑的标致了。那薛大傻子真玷辱了他。”凤姐道:“嗳!往苏杭走了一趟回来,也该见些世面了,还是这么眼馋肚饱的。你要爱他,不值什么,我去拿平儿换了他来如何?那薛老大也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这一年来的光景,他为要香菱不能到手,和姨妈打了多少饥荒。也因姨妈看着香菱模样儿好还是末则,其为人行事,却又比别的女孩子不同,温柔安静,差不多的主子姑娘也跟他不上呢,故此摆酒请客的费事,明堂正道的与他作了妾。过了没半月,也看的马棚风一般了,我倒心里可惜了的。”一语未了,二门上小厮传报:“老爷在大书房等二爷呢。”贾琏听了,忙忙整衣出去。

这里凤姐乃问平儿:“方才姨妈有什么事,巴巴打发了香菱来?”平儿笑道:“那里来的香菱,是我借他暂撒个谎。奶奶说说,旺儿嫂子越发连个承算也没了。”说着,又走至凤姐身边,悄悄的说道:“奶奶的那利钱银子,迟不送来,早不送来,这会子二爷在家,他且送这个来了。幸亏我在堂屋里撞见,不然时走了来回奶奶,二爷倘或问奶奶是什么利钱,奶奶自然不肯瞒二爷的,少不得照实告诉二爷。我们二爷那脾气,油锅里的钱还要找出来花呢,听见奶奶有了这个梯己,他还不放心的花了呢。所以我赶着接了过来,叫我说了他两句,谁知奶奶偏听见了问,我就撒谎说香菱来了。”凤姐听了笑道:“我说呢,姨妈知道你二爷来了,忽喇巴的反打发个房里人来了?原来你这蹄子肏鬼。”

说话时贾琏已进来,凤姐便命摆上酒馔来,夫妻对坐。凤姐虽善饮,却不敢任兴,只陪侍着贾琏。一时贾琏的乳母赵嬷嬷走来,贾琏凤姐忙让吃酒,令其上炕去。赵嬷嬷执意不肯。平儿等早于炕沿下设下一杌,又有一小脚踏,赵嬷嬷在脚踏上坐了。贾琏向桌上拣两盘肴馔与他放在杌上自吃。凤姐又道:“妈妈很嚼不动那个,倒没的矼了他的牙。”因向平儿道:“早起我说那一碗火腿燉肘子很烂,正好给妈妈吃,你怎么不拿了去赶着叫他们热来?”又道:“妈妈,你尝一尝你儿子带来的惠泉酒。”赵嬷嬷道:“我喝呢,奶奶也喝一盅,怕什么?只不要过多了就是了。我这会子跑了来,倒也不为饮酒,倒有一件正经事,奶奶好歹记在心里,疼顾我些罢。我们这爷,只是嘴里说的好,到了跟前就忘了我们。幸亏我从小儿奶了你这么大。我也老了,有的是那两个儿子,你就另眼照看他们些,别人也不敢呲牙儿的。我还再四的求了你几遍,你答应的倒好,到如今还是燥屎。这如今又从天上跑出这一件大喜事来,那里用不着人?所以倒是来和奶奶来说是正经,靠着我们爷,只怕我还饿死了呢。”

凤姐笑道:“妈妈你放心,两个奶哥哥都交给我。你从小儿奶的儿子,你还有什么不知他那脾气的?拿着皮肉倒往那不相干的外人身上贴。可是现放着奶哥哥,那一个不比人强?你疼顾照看他们,谁敢说个‘不’字儿?没的白便宜了外人。——我这话也说错了,我们看着是‘外人’,你却看着‘内人’一样呢。”说的满屋里人都笑了。赵嬷嬷也笑个不住,又念佛道:“可是屋子里跑出青天来了。若说‘内人’‘外人’这些混帐原故,我们爷是没有,不过是脸软心慈,搁不住人求两句罢了。”凤姐笑道:“可不是呢,有‘内人’的他才慈软呢,他在咱们娘儿们跟前才是刚硬呢!”赵嬷嬷笑道:“奶奶说的太尽情了,我也乐了,再吃一杯好酒。从此我们奶奶作了主,我就没的愁了。”

贾琏此时没好意思,只是讪笑吃酒,说“胡说”二字,——“快盛饭来,吃碗子还要往珍大爷那边去商议事呢。”凤姐道:“可是别误了正事。才刚老爷叫你作什么?”贾琏道:“就为省亲。”凤姐忙问道:“省亲的事竟准了不成?”贾琏笑道:“虽不十分准,也有八分准了。”凤姐笑道:“可见当今的隆恩。历来听书看戏,古时从未有的。”赵嬷嬷又接口道:“可是呢,我也老糊涂了。我听见上上下下吵嚷了这些日子,什么省亲不省亲,我也不理论他去;如今又说省亲,到底是怎么个原故?”贾琏道:“如今当今贴体万人之心,世上至大莫如‘孝’字,想来父母儿女之性,皆是一理,不是贵贱上分别的。当今自为日夜侍奉太上皇、皇太后,尚不能略尽孝意,因见宫里嫔妃才人等皆是入宫多年,抛离父母音容,岂有不思想之理?在儿女思想父母,是分所应当。想父母在家,若只管思念儿女,竟不能见,倘因此成疾致病,甚至死亡,皆由朕躬禁锢,不能使其遂天伦之愿,亦大伤天和之事。故启奏太上皇、皇太后,每月逢二六日期,准其椒房眷属入宫请候看视。于是太上皇、皇太后大喜,深赞当今至孝纯仁,体天格物。因此二位老圣人又下旨意,说椒房眷属入宫,未免有国体仪制,母女尚不能惬怀。竟大开方便之恩,特降谕诸椒房贵戚,除二六日入宫之恩外,凡有重宇别院之家,可以驻跸关防之处,不妨启请内廷鸾舆入其私第,庶可略尽骨肉私情、天伦中之至性。此旨一下,谁不踊跃感戴?现今周贵人的父亲已在家里动了工了,修盖省亲别院呢。又有吴贵妃的父亲吴天祐家,也往城外踏看地方去了。这岂不有八九分了?”

赵嬷嬷道:“阿弥陀佛!原来如此。这样说,咱们家也要预备接咱们大小姐了?”贾琏道:“这何用说呢!不然,这会子忙的是什么?”凤姐笑道:“若果如此,我可也见个大世面了。可恨我小几岁年纪,若早生二三十年,如今这些老人家也不薄我没见世面了。说起当年太祖皇帝仿舜巡的故事,比一部书还热闹,我偏没造化赶上。”赵嬷嬷道:“嗳哟哟,那可是千载希逢的!那时候我才记事儿,咱们贾府正在姑苏扬州一带监造海舫,修理海塘,只预备接驾一次,把银子都花的淌海水似的!说起来……”凤姐忙接道:“我们王府也预备过一次。那时我爷爷单管各国进贡朝贺的事,凡有的外国人来,都是我们家养活。粤、闽、滇、浙所有的洋船货物都是我们家的。”

赵嬷嬷道:“那是谁不知道的?如今还有个口号儿呢,说‘东海少了白玉床,龙王来请江南王’,这说的就是奶奶府上了。还有如今现在江南的甄家,嗳哟哟,好势派!独他家接驾四次,若不是我们亲眼看见,告诉谁谁也不信的。别讲银子成了土泥,凭是世上所有的,没有不是堆山塞海的,‘罪过可惜’四个字竟顾不得了。”凤姐道:“常听见我们太爷们也这样说,岂有不信的。只纳罕他家怎么就这么富贵呢?”赵嬷嬷道:“告诉奶奶一句话,也不过是拿着皇帝家的银子往皇帝身上使罢了!谁家有那些钱买这个虚热闹去?”

正说的热闹,王夫人又打发人来瞧凤姐吃了饭不曾。凤姐便知有事等他,忙忙的吃了半碗饭,漱口要走,又有二门上小厮们回:“东府里蓉、蔷二位哥儿来了。”贾琏才漱了口,平儿捧着盆盥手,见他二人来了,便问:“什么话?快说。”凤姐且止步稍候,听他二人回些什么。贾蓉先回说:“我父亲打发我来回叔叔: 老爷们已经议定了,从东边一带,借着东府里花园起,转至北边,一共丈量准了,三里半大,可以盖造省亲别院了。已经传人画图样去了,明日就得。叔叔才回家,未免劳乏,不用过我们那边去,有话明日一早再请过去面议。”贾琏笑着忙说:“多谢大爷费心体谅,我就不过去了。正经是这个主意才省事,盖造也容易;若采置别处地方去,那更费事,且倒不成体统。你回去说这样很好,若老爷们再要改时,全仗大爷谏阻,万不可另寻地方。明日一早我给大爷去请安去,再议细话。”贾蓉忙应几个“是”。

贾蔷又近前回说:“下姑苏聘请教习,采买女孩子,置办乐器行头等事,大爷派了侄儿,带领着来管家两个儿子,还有单聘仁、卜固修两个清客相公,一同前往,所以命我来见叔叔。”贾琏听了,将贾蔷打谅了打谅,笑道:“你能在这一行么?这个事虽不算甚大,里头大有藏掖的。”贾蔷笑道:“只好学习着办罢了。”

贾蓉在身旁灯影下悄拉凤姐的衣襟,凤姐会意,因笑道:“你也太操心了,难道大爷比咱们还不会用人?偏你又怕他不在行了。谁都是在行的?孩子们已长的这么大了,‘没吃过猪肉,也看见过猪跑’。大爷派他去,原不过是个坐纛旗儿,难道认真的叫他去讲价钱会经纪去呢!依我说就很好。”贾琏道:“自然是这样。并不是我驳回,少不得替他算计算计。”因问:“这一项银子动那一处的?”贾蔷道:“才也议到这里。赖爷爷说,不用从京里带下去,江南甄家还收着我们五万银子。明日写一封书信会票我们带去,先支三万,下剩二万存着,等置办花烛彩灯并各色帘栊帐幔的使费。”贾琏点头道:“这个主意好。”

凤姐忙向贾蔷道:“既这样,我有两个在行妥当人,你就带他们去办,这个便宜了你呢。”贾蔷忙陪笑说:“正要和婶婶讨两个人呢,这可巧了。”因问名字。凤姐便问赵嬷嬷。彼时赵嬷嬷已听呆了话,平儿忙笑推他,他才醒悟过来,忙说:“一个叫赵天梁,一个叫赵天栋。”凤姐道:“可别忘了,我可干我的去了。”说着便出去了。贾蓉忙送出来,又悄悄的向凤姐道:“婶子要什么东西,吩咐我开个帐给蔷兄弟带了去,叫他按帐置办了来。”凤姐笑道:“别放你娘的屁!我的东西还没处撂呢,希罕你们鬼鬼祟祟的?”说着一径去了。

这里贾蔷也悄问贾琏:“要什么东西?顺便织来孝敬。”贾琏笑道:“你别兴头。才学着办事,倒先学会了这把戏。我短了什么,少不得写信来告诉你,且不要论到这里。”说毕,打发他二人去了。接着回事的人来,不止三四次,贾琏害乏,便传与二门上,一应不许传报,俱等明日料理。凤姐至三更时分方下来安歇,一宿无话。

次早贾琏起来,见过贾赦贾政,便往宁府中来,合同老管事的人等,并几位世交门下清客相公,审察两府地方,缮画省亲殿宇,一面察度办理人丁。自此后,各行匠役齐集,金银铜锡以及土木砖瓦之物,搬运移送不歇。先令匠人拆宁府会芳园墙垣楼阁,直接入荣府东大院中。荣府东边所有下人一带群房尽已拆去。当日宁荣二宅,虽有一小巷界断不通,然这小巷亦系私地,并非官道,故可以连属。会芳园本是从北拐角墙下引来一股活水,今亦无烦再引。其山石树木虽不敷用,贾赦住的乃是荣府旧园,其中竹树山石以及亭榭栏杆等物,皆可挪就前来。如此两处又甚近,凑来一处,省得许多财力,纵亦不敷,所添亦有限。全亏一个老明公号山子野者,一一筹画起造。

贾政不惯于俗务,只凭贾赦、贾珍、贾琏、赖大、来升、林之孝、吴新登、詹光、程日兴等几人安插摆布。凡堆山凿池,起楼竖阁,种竹栽花,一应点景等事,又有山子野制度。下朝闲暇,不过各处看望看望,最要紧处和贾赦等商议商议便罢了。贾赦只在家高卧,有芥豆之事,贾珍等或自去回明,或写略节;或有话说,便传呼贾琏、赖大等领命。贾蓉单管打造金银器皿。贾蔷已起身往姑苏去了。贾珍、赖大等又点人丁,开册籍,监工等事,一笔不能写到,不过是喧阗热闹非常而已。暂且无话。

且说宝玉近因家中有这等大事,贾政不来问他的书,心中是件畅事;无奈秦钟之病日重一日,也着实悬心,不能乐业。这日一早起来才梳洗完毕,意欲回了贾母去望候秦钟,忽见茗烟在二门照壁前探头缩脑,宝玉忙出来问他:“作什么?”茗烟道:“秦相公不中用了!”宝玉听说,吓了一跳,忙问道:“我昨儿才瞧了他来,还明明白白,怎么就不中用了?”茗烟道:“我也不知道,才刚是他家的老头子来特告诉我的。”宝玉听了,忙转身回明贾母。贾母吩咐:“好生派妥当人跟去,到那里尽一尽同窗之情就回来,不许多耽搁了。”宝玉听了,忙忙的更衣出来,车犹未备,急的满厅乱转。一时催促的车到,忙上了车,李贵、茗烟等跟随。来至秦钟门首,悄无一人,遂蜂拥至内室,唬的秦钟的两个远房婶母并几个弟兄都藏之不迭。

此时秦钟已发过两三次昏了,移床易箦多时矣。宝玉一见,便不禁失声。李贵忙劝道:“不可不可,秦相公是弱症,未免炕上挺扛的骨头不受用,所以暂且挪下来松散些。哥儿如此,岂不反添了他的病?”宝玉听了,方忍住近前,见秦钟面如白蜡,合目呼吸于枕上。宝玉忙叫道:“鲸兄!宝玉来了。”连叫两三声,秦钟不睬。宝玉又道:“宝玉来了。”

那秦钟早已魂魄离身,只剩得一口悠悠余气在胸,正见许多鬼判持牌提索来捉他。那秦钟魂魄那里肯就去,又记念着家中无人掌管家务,又记挂着父亲还有留积下的三四千两银子,又记挂着智能尚无下落,因此百般求告鬼判。无奈这些鬼判都不肯徇私,反叱咤秦钟道:“亏你还是读过书的人,岂不知俗语说的:‘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我们阴间上下都是铁面无私的,不比你们阳间瞻情顾意,有许多的关碍处。”

正闹着,那秦钟魂魄忽听见“宝玉来了”四字,便忙又央求道:“列位神差,略发慈悲,让我回去,和这一个好朋友说一句话就来的。”众鬼道:“又是什么好朋友?”秦钟道:“不瞒列位,就是荣国公的孙子,小名宝玉。”都判官听了,先就唬慌起来,忙喝骂鬼使道:“我说你们放了他回去走走罢,你们断不依我的话,如今只等他请出个运旺时盛的人来才罢。”众鬼见都判如此,也都忙了手脚,一面又报怨道:“你老人家先是那等雷霆电雹,原来见不得‘宝玉’二字。依我们愚见,他是阳,我们是阴,怕他们也无益于我们。”都判道:“放屁!俗语说的好,‘天下官管天下事’,自古人鬼之道却是一般,阴阳并无二理。别管他阴也罢,阳也罢,还是把他放回没有错了的。”众鬼听说,只得将秦魂放回,哼了一声,微开双目,见宝玉在侧,乃勉强叹道:“怎么不肯早来?再迟一步也不能见了。”宝玉忙携手垂泪道:“有什么话留下两句。”秦钟道:“并无别话。以前你我见识自为高过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误了。以后还该立志功名,以荣耀显达为是。”说毕,便长叹一声,萧然长逝了。

【赏析】

本回如同回目所提示的,主要包括了元春晋妃和秦钟夭逝两个部分,其中前者是重点。它继秦氏丧仪之后,通过元妃省亲,再一次极写贾府盛时的光景。秦氏丧仪写的是丧事,此回开始写的是喜事,同样也是前后跨三回篇幅,但作者以更浓重的笔墨,写得比秦氏丧仪更加铺陈渲染,摇曳多姿。

这日正是贾政生辰,宁、荣二处人丁齐集庆贺,闹热非常。忽门吏报说“有六宫都太监夏老爷来降旨”,唬的贾赦、贾政等一干人忙止了戏文,撤去酒席。旨意只是“立刻宣贾政入朝,在临敬殿陛见”。贾赦等不知是何兆头,贾母等合家人更是心中惶惶不安。后得知是元春晋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于是宁、荣两处上下里外,莫不欣然踊跃,个个面上皆有得意之状,言笑鼎沸不绝”。

元春晋妃,这是贾府的一件泼天喜事,但小说有关这一事件本身的描写却非常简单,我们看此回情节主要是看其善于穿插处。小说自贾政生日写起,忽用降旨截住(即所谓截法);贾母等进朝如此热闹,又用秦钟病、秦业死岔开(即所谓岔法),只写几个如何(贾母等如何谢恩,如何回家,亲朋如何来庆贺,宁、荣两处近日如何热闹,众人如何得意),将泼天喜事交代完了;紧接黛玉回(黛玉回姑苏为死去的父亲入葬,贾琏同往,诸事停妥后两人一起回京),琏凤闲话(其间又穿插了补香菱之文和凤姐放债之事),以老妪讨情勾出省亲事来(用贾琏奶妈赵嬷嬷讨情作引引出省亲一事),又以蓉、蔷二人来说事作收;其间真可谓“千头万绪,合笋贯连,无一毫痕迹”(庚辰本脂批),文章穿插之妙,不可名言。

此外,此回情节在安排和演进上还极富韵律和节奏感。如正写至元春晋妃,合府上下莫不欣然踊跃,忽接上水月庵智能私逃、秦钟得病一节,“此大段有如歌急调迫之际,忽闻戛然檀板截断”(甲戌本脂批);又如正写至元春即将省亲,贾府喧阗热闹非常,忽又接秦钟病重夭逝一节,脂批所谓“偏于大热闹处写大不得意之文,却无丝毫牵强”(甲戌本);这种急与缓、冷与热的错杂对比,形成了一种类似“笙箫夹鼓,琴瑟间钟”的艺术效果,使读者读来“甚有节拍”。

在表现手法上,此回情节内也有可供借鉴之处。如大观园一事,是全书的一个重要关节,此事“若从如何奉旨起造,又如何分派众人,从头细细直写将来,几千样细事如何能顺笔一气写清,又将落于死板拮据之乡”;而现在“只用琏凤夫妻二人一问一答,上用赵妪讨情作引,下用蓉、蔷来说事作收,余者随笔顺笔略一点染,则耀然洞彻矣。此是避难法”(庚辰本脂批)。诸如此类,皆是作者惨淡经营之笔,值得我们细细琢磨玩味。

在元春晋妃的情节内,又穿插了诸多小的关目和细节,这些穿插虽小,但都很重要,它们既是元春省亲情节链中的一个环节,又是展示人物关系和性格的重要一笔。它们之中有:

赵妪讨情。这是作者为引出省亲而精心设计的情节。众所周知,贾琏夫妇是荣府内外事务的实际执掌者,有关省亲的一应大小事务理应由他俩具体操办着,因而为省亲一事作引者,须是一个与贾琏夫妇有密切关系者为宜;又,作者有意要借省亲一事写南巡,出脱心中无数忆昔感今,因而引出此事者又以一个当年见过世面的老人为宜;合乎这两个条件者,贾琏的乳母赵嬷嬷正是最适合的人选。

至于以赵妪前来讨情而不是别的什么事作引,因为它正可和后面的“蓉、蔷营弊”前后关锁,一个为省亲作引,一个为省亲作收: 赵妪来找贾琏,是希望贾琏能另眼照看她的两个儿子,弄个好差事,由此引出省亲的话题,并勾起了对当年南巡盛典的回忆;正说的热闹,蓉、蔷来找贾琏夫妇,问及为省亲下姑苏聘请教习,采买女孩子等事,于是凤姐正好把赵妪的两个儿子举荐给蓉、蔷,省亲一事暂告一段落。所谓前后对锁,合笋贯连。

此一节好看处在赵妪的说话声口。诸如讨情时所说“我也老了,有的是那两个儿子,你就另眼照看他们些,别人也不敢呲牙儿的。我还再四的求了你几遍,你答应的倒好,到如今还是燥屎”;回忆当年南巡盛典时所说“嗳哟哟,好势派!独他家接驾四次,若不是我们亲眼看见,告诉谁谁也不信的。别讲银子成了土泥,凭是世上所有的,没有不是堆山塞海的,‘罪过可惜’四个字竟顾不得了”;都是声口如闻之语,读者完全可以由说话看出说话的人来。而对赵妪的描写又正和前面宝玉的奶妈李妪恰成对比,所谓“宝玉之李嬷嬷,此处偏又写赵嬷嬷,特犯不犯。先有梨香院一回,两两遥对,却无一笔相重,一事合掌”(庚辰本脂批)。其实不只和梨香院一回,和后面第二十回李妪排揎一节也恰成对比,从而成功地刻画了两个不同的老乳母形象: 一个知理识趣,一个的是“老背晦”。

琏凤闲话。这是为省亲作引的一个过场情节,但其间有关这对少年夫妻的家常对话,却是作者极力写凤姐处。

贾琏远路归来,凤姐虽说无片刻闲暇,少不得拨冗接待。因房中内外无人,凤姐便笑道:“国舅老爷大喜!国舅老爷一路风尘辛苦。小的听见昨日的头起报马来报,说今日大驾归府,略预备了一杯水酒掸尘,不知赐光谬领否?”接着,就诉说了一大通“苦处”和不是: 先是说自己“见识又浅,口角又笨,心肠又直率,人家给个棒槌,我就认作针。脸又软,搁不住人给两句好话,心里就慈悲了”;既而诉说“咱们家所有的这些管家奶奶们,那一位是好缠的?错一点儿他们就笑话打趣,偏一点儿他们就指桑说槐的报怨。‘坐山观虎斗’,‘借剑杀人’,‘引风吹火’,‘站干岸儿’,‘推倒油瓶不扶’,都是全挂子的武艺”;最后是说宁府“依旧被我闹了个马仰人翻,更不成个体统,至今珍大哥哥还报怨后悔呢。你这一来了,明儿你见了他,好歹描补描补”;其实这一切,都是得意之至口气,由此我们可以窥见说话者的得意神色。“此等文字作者尽力写来,欲诸公认识阿凤,好看后文,勿为泛泛看过”(甲戌本脂批)。

此外二人说到香菱,贾琏道:“……竟与薛大傻子作了房里人,开了脸,越发出挑的标致了。那薛大傻子真玷辱了他。”凤姐道:“……那薛老大也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这一年来的光景……”一个称“薛大傻子”,一个称“薛老大”,两个称谓既道出了被称呼者的特征,又切合称呼者的身份,可谓是“各得神理”。

凤姐放账。这是本回内一个极不经意的小穿插,但却是表现凤姐贪欲的重要一笔。凤姐的贪婪、精明有着多方面的表现,其中放账即放高利贷是突出的方面之一,它是凤姐聚敛钱财的一个最重要的手段。

小说首次写及此事是在第十一回,当时只是简单的一笔交代,平儿告知凤姐“那三百银子的利银,旺儿媳妇送进来”收了。至第十六回,贾琏刚回家,又写及旺儿嫂子来送那利钱银子,幸亏平儿在堂屋里撞见,赶着接了过来,撒谎说香菱来,掩饰了过去。否则贾琏知道凤姐有这些梯己钱,还不放心的花了呢。

那么,凤姐放账的本银是从哪里来呢?第三十九回对此作了详尽的透露。那是袭人与平儿的一段私下对话: 袭人问:“这个月的月钱,连老太太和太太还没放呢,是为什么?”平儿见问,见旁边无人,才悄悄说道:“你快别问,横竖再迟几天就放了。”袭人奇怪平儿何以唬得这样,平儿悄悄告诉她:“这个月的月钱,我们奶奶早已支了,放给人使呢。等别处的利钱收了来,凑齐了才放呢。”“这几年拿着这一项银子,翻出有几百来了。他的公费月例又使不着,十两八两零碎攒了放出去,只他这梯己利钱,一年不到,上千的银子呢。”原来她放高利贷的本银是众人的月钱,她采用先支晚放的办法,仅这一项就翻出有几百;加上自己的公费月例积攒了放出去,一年更是有上千的银子的利钱。这正如袭人所说的:“难道他还短钱使,还没个足厌?”有钱还要放高利贷赚钱,这是凤姐的贪得无厌处;拿了众人的月钱自己赚利钱,这则是凤姐的精明算计处。

小说第四次写及此事是在第七十二回,是凤姐自己说起的:“旺儿家你听见,说了这事,你也忙忙的给我完了事来。说给你男人,外头所有的账,一概赶今年年底下收了进来,少一个钱我也不依的。我的名声不好,再放一年,都要生吃了我呢。”并表白说:“我也是一场痴心白使了。我真个的还等钱作什么,不过为的是日用出的多,进的少。这屋里有的没的,我和你姑爷一月的月钱,再连上四个丫头的月钱,通共一二十两银子,还不够三五天的使用呢。若不是我千凑万挪的,早不知道到什么破窑里去了。如今倒落了一个放账破落户的名儿。”连凤姐也知道了自己的放账名声不好,可知此事在贾府上下已是人所共知的秘密。凤姐既以此事获罪众人,那她因此事而招祸的日子也不会太远了。

续书第一○五、一○六回就写及贾府被查抄时,于凤姐屋内查出了一箱子借票,这一“重利盘剥”的事实,构成了贾府犯事最重要的罪证;凤姐本人也因此而抱羞成病。统观全书,小说有关凤姐放账的描写虽都是顺笔带及,没有直接铺写,但它们前后贯连,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凤姐的贪婪精明和整个家族的盛衰转折。

蓉蔷营弊。这也是表现人物关系和性格的重要穿插。为了元春省亲,除去筹备盖造省亲别墅外,上下里外不知有多少事要办。在这些事情当中,作者单单挑了派贾蔷下姑苏聘请教习,采买女孩子,置办乐器行头一事来写,因为“凡各物事工价重大,兼伏隐着情字者,莫如此件。故园定后便先写此一件,余便不必细写矣”(庚辰本脂批)。而写此一件,贾府的风俗弊病已可窥见一斑。用贾琏的话来说,“你能在这一行么?这个事虽不算甚大,里头大有藏掖的。”所谓“藏掖”,就是指营私舞弊的机会。果然,蓉、蔷二人首先就想到“孝敬”这两个荣府的实权派: 一个悄悄地问“婶子要什么东西,吩咐我开个账给蔷兄弟带了去,叫他按账置办了来”;一个也悄问贾琏“要什么东西?顺便织来孝敬”;虽说琏、凤表面都未答应,但其间“藏掖”可想而知。

小说重要的是写人物关系。贾蔷的这趟美差是“大爷”即贾珍派的;贾琏怀疑贾蔷能否“在这一行”,贾蓉在身旁灯影下“悄拉凤姐的衣襟”;凤姐会意,忙为贾蔷说话;贾琏听后,即表示并不是自己“驳回”,而是“少不得替他算计算计”。短短一段描写,其间贾珍、贾蓉和贾蔷的关系,贾蓉和凤姐的关系,凤姐和贾琏的关系,都具体写到了。不仅如此,贾蓉悄问凤姐要什么东西,凤姐的回答是:“别放你娘的屁!我的东西还没处撂呢,希罕你们鬼鬼祟祟的?”而贾蔷悄问贾琏要什么东西,贾琏的回答是:“你别兴头。才学着办事,倒先学会了这把戏。我短了什么,少不得写信来告诉你,且不要论到这里。”这里,不仅两人的回答显示了其性格上的差异,而且彼此的关系亲疏深浅也明白如画。

如同回目所显示的,本回中与元春晋妃相对应的,是秦钟夭逝,即脂批所谓“偏于大热闹处写大不得意之文”(甲戌本)。正当贾府为元春晋妃省亲张罗忙乱时,秦钟之病日重一日,眼看就不中用了。宝玉听说,连忙赶至秦钟家中,此时秦钟已移床易箦多时矣。小说至此忽然笔锋一转,写秦钟魂魄离身,正见许多鬼判持牌提索来捉他。从表面看,作者似也落入了鬼神之套,未免令人失望;但殊不知这正是调侃世情之游戏笔墨。

秦钟魂魄因念着世间诸事,不肯就去,百般求告鬼判;鬼判本不肯徇私,反叱咤秦钟道:“亏你还是读过书的人,岂不知俗语说的:‘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我们阴间上下都是铁面无私的,不比你们阳间瞻情顾意,有许多的关碍处。”后听说“宝玉来了”,都判官先就唬慌起来,忙喝骂众鬼使不放秦钟魂魄回去,必“等他请出个运旺时盛的人来才罢”。众鬼使则抱怨道:“你老人家先是那等雷霆电雹,原来见不得‘宝玉’二字。依我们愚见,他是阳,我们是阴,怕他们也无益于我们。”都判道:“放屁!俗语说的好,‘天下官管天下事’,自古人鬼之道却是一般,阴阳并无二理。别管他阴也罢,阳也罢,还是把他放回没有错了的。”后秦钟魂被放回,仅和宝玉说了两句话,“便长叹一声,萧然长逝了”。

这里,作者借世俗关于阴间鬼判的戏谈愚论,辛辣地嘲讽了阴间也像阳间一样“瞻情顾意,有许多的关碍处”,所谓“人鬼之道却是一般,阴阳并无二理”,其调侃世情可谓深矣。《红楼梦》一部中皆是近情近理必有之事,必有之言,其间虽偶尔也夹杂了如此荒唐不经之谈,但大都有其深刻的寓意,“非如别书认真说鬼话也”(庚辰本脂批),“游戏笔墨一至于此,真可压倒古今小说”(甲戌本脂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