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月咏怀二首(贾雨村)》其一

其一

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愁⁽¹⁾?

闷来时敛额，先上玉人楼⁽²⁾。

其二

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晴光护玉栏⁽³⁾。

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⁴⁾。

【注释】

(1) “自顾”二句：自顾，即顾影自怜，自怜身世，古人常用来形容美人自怜或文人失意的心态。王安石《明妃曲》诗：“低徊顾影无颜色。”陆机《赴洛道中作》诗：“伫立望故乡，顾影凄自怜。”此时的贾雨村是个寄居在姑苏葫芦庙内的穷儒，他一心想要当官出人头地，故有此叹。谁堪，谁忍受得了。

(2) “闷来”二句：闷来时，愁闷时。敛额，收紧额头，愁眉不展的样子。先上玉人楼，指月光先照到美人楼。贾雨村看中隔壁甄士隐家的丫鬟姣杏，但“苦未逢时”，只好如此祝愿。玉人，美人，这里指姣杏。

(3) “时逢”二句：三五，农历每月的十五，这里指八月十五中秋夜。团圆，指圆月，寓意亲人团圆。满把晴光，满月(圆月)明亮的光芒。把，量词，指满月的光。护玉栏，围护玉栏，即月光照耀玉栏。玉栏，白玉砌的栏杆，比喻贵人的住所。

(4) “天上”二句：一轮，指月亮(圆月)。捧出，比喻升起。北宋魏衍所编《后山集》云：宋太祖赵匡胤未做皇帝时，有一次夜宿田间，梦见一轮明月从海底冒出，顿时眼前变为光明世界，脱口吟咏“未离海底千山黑，才到天中万国明”，谓做皇帝之兆。万国，四方，各地。贾雨村模仿于此，表达自命不凡、一心想要当大官的胸臆。

【译文】

圆月当空又逢中秋，我在风前顾影自怜，穷途落魄依旧。谁能忍受这圆月下的忧愁?想起美人就是愁闷袭来时，我只有紧锁了眉头。圆月之光啊，请你先照到美人的楼阁!

又到了佳节中秋月圆之时，千家万户相聚团圆。圆月之光照耀着富贵人家的白玉栏杆。但等时来运转，我登榜发迹的那一天，不再蜗居破庙，人们都会刮目相看，就像天上才升起的一轮明月，世间千家万户都会仰头观看。

【鉴赏】

曹雪芹有虚无主义、宿命论思想，但是在他的头脑中现实主义、批判的思想占据了主导地位

贾雨村与甄士隐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物。甄家由富到穷，贾家由穷到富。贾雨村虽出身诗书仕宦之族，但父母祖宗根基已尽，人口衰丧，只剩他一身一口，穷途落魄，寄居在姑苏葫芦庙，靠卖字作文度日。甄士隐过惯清闲生活，逗玩逗玩小女儿，在书房看看书，睡睡午觉，做做神仙梦。贾雨村过不惯清闲生活，积极谋求荣华富贵，他离家出外的目的就是“求取功名，再整基业”，在葫芦庙内想想美女，做做荣华富贵梦，而且“气魄”大得很，竟把自己的蜗居落魄比作宋太祖赵匡胤未做皇帝时的境况。《对月咏怀二首》即是他的“言志”诗：第一首“咏”的是在穷途落魄中“怀”美女;第二首“咏”的是在看到中秋月圆、千家万户团圆时“怀”功名，当上大官，住上金瓦玉阶府第，千家万户仰视他。他还同时作了一副对子：“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把自己比作一块“美玉”，要得个好价钱，又比作一支“金钗”，等待时机高飞(高升)。这副对子非常形象地表明了他向往荣华富贵的迫切心态。甄士隐不懂世故，不会奉承拍马，更不会钻营，连与岳父的关系也搞不好。贾雨村老于世故，奉承拍马、看风使舵、投机钻营等等都很精通，而且“门槛”精得很(门槛：吴语，指本领、窍门)。他先巧妙地接近甄士隐，可以在甄家吃吃酒水便饭，并得到甄士隐的大笔赠银。后来“托了友力”，在巡盐御史林如海家做起家教来，当了五岁林黛玉的启蒙老师。老百姓碰到同姓人，往往会说一句诙谐话“五百年前是一家”。贾雨村为了攀附贾府荣国府，竟一本正经拉到了“两千年前是一家”，说贾姓“自东汉贾复以来，支派繁盛……若论荣国一枝，却是同谱”。他央求林如海写了荐书，确实攀附上了贾府，由贾政题奏，他如愿以偿，自第一次考中当官被罢免后，复又谋了个应天府候缺，欢天喜地上任去了。

贾雨村在甄士隐的资助下考上进士，升任知府，第一桩事是到葫芦庙，将昔日“怀”的美人姣杏娶来做了二房。但官运不长，不到一年，因性情狡猾，表面上清正，暗地里贪酷，勾结“黑社会”(“虎狼之属”)，“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被革职罢官了。贾雨村攀附上贾府而复升，审理的第一案，乃是薛蟠强行买下英莲、打死先买者冯公子的命案。他在了解贾、史、王、薛四大家族的通天权势及官官相护的情势后，很识相地放薛蟠一马，巧妙地了了公事，得到贾府王夫人等人的欢心。贾雨村在未发迹时是个投机钻营、野心很大的角色，发迹为官后一路徇私舞弊、贪赃枉法，因而几度沉浮。贾雨村的为官过程还带出了官场的腐朽黑暗。

通过贾雨村这个人物，我们可以看到曹雪芹思想中闪光的一面，那就是现实主义、批判的思想。曹雪芹通过对社会全面而深入的观察和切身经历创作《红楼梦》，正如他自己所说的“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建立在这样的基础上的现实主义、批判思想就特别可信。如果说在《红楼梦》开卷第一回开宗明义时安排甄士隐，表明虚无主义、宿命论思想在全书中占据着相当重要的位置，那么将贾雨村与甄士隐并列且着墨更多，表明现实主义、批判的思想在全书中占据着更重要的地位。事实也是如此，如果把《红楼梦》全书比作一棵大树的话，那么以贾府为代表的贾、史、王、薛四大家族由盛到衰的过程是主干——这就是社会的现实，历史的真实，也是现实主义、批判思想的集中体现。可以想见，头脑中现实主义、批判的思想占主导地位的曹雪芹，如果由他自己来完成《红楼梦》全书，在写到贾府以大抄家、革职查办为标志的全面衰亡败落之后，绝不会再写它的复兴;对于贾雨村这个贪官污吏，在写到他最后一次“沉”下去之后，也绝不会再写他又一次“浮”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