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探春房内对联》

2024-10-16 可可诗词网-红楼梦诗词鉴赏 https://www.kekeshici.com

《贾探春房内对联》

烟霞闲骨格

泉石野生涯

《红楼梦》第四十回,描写探春所居的“秋爽斋”说:

“探春素喜阔朗,这三间屋子并不曾隔断。当地放着一张花梨大

理石大案,案上磊着各种名人法帖,并数十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那一边设着斗大的一个汝窑花囊,插着满满的一囊水晶球儿的白菊。西墙上当中挂着一大幅米襄阳《烟雨图》,左右挂着一副对联,乃是颜鲁公墨迹,其词云:

烟霞闲骨格 泉石野生涯

案上设着大鼎。左边紫檀架上放着一个大观窑的大盘,盘内盛着数十个娇黄玲珑大佛手。右边洋漆架上悬着一个白玉比目磬,旁边挂着小锤。……东边便设着卧榻,拔步床上悬着葱绿双绣花卉草虫的纱帐。……贾母因隔着纱窗往后院内看了一回,说道:“后廊檐下的梧桐也好了,就只细些。”

这一段铺叙详尽的描绘,大有深意,是对探春形象、性格和结局的完整烘托,而其中的对联——“烟霞闲骨格,泉石野生涯”,则是它的灵魂。

这副对联的核心是“闲”、“野”二字。“闲”为自由;“野”为天然。合起来,便是自由地生活在天然之境。“烟霞”作为自由的象征,“泉石”具有天然的品格。对联是颜鲁公墨迹,而颜体字的风格是“正伟闲雅”;对联中间挂的是米襄阳的《烟雨图》,而米氏的烟雨山水,追求天趣;这样,对联与其中间的米襄阳的《烟雨图》,在内容与形式两方面,均融为一个和谐统一的完美境界,形象地表现出探春所追求的人生理想。值得玩味的是:烟霞竟然是“闲”的“骨格”,以“柔”的形象表现“刚”的本质——这是对探春性格特征的绝妙映衬。而且,小说第三十七回告诉我们,探春这副对联乃是宝玉所赠。这又提示了:“自由”、“天然”正是探春、宝玉二人所追求的共同理想的契合点。探春房中的所有布置,均与人物性格及其发展密切相关。我们只有从总体上把握,方能说明探春追求自由、天然之人生理想的深刻内因和重大意义。

综观这一段环境描写,给人印象最深的是:艺术巨匠曹雪芹在这里竟然一口气连用了八个“大”字!如果再加上暗用的:笔“海”、笔如“树林”、“拔步床”(结构高大的木床),则共有十一个“大”。这就异常突出地表现了开头所写的“探春素喜阔朗”。“阔朗”意味着气象壮迈,胸襟超逸,性格明快;这正是以“大”为特征的阳刚之美,其中还融汇着“以大为美”的原始审美意识的历史积淀。这种阳刚之美,乃是探春所独具的风采和魅力,是这一形象的生命所在。小说第二十七回,探春托宝玉代她买“好字画,好轻巧顽意儿”,说:“你拣那朴而不俗、真而不拙者,这些东西,你多多的替我带了来。”第七十四回抄检大观园,王善保家的“拉起探春的衣襟,故意一掀,嘻嘻笑道:‘连姑娘身上我都翻了,果然没有什么。’……一语未了,只听‘拍’的一声,王家的脸上早着了探春一掌。”处处都突出探春的朴直而不俗拙的阳刚之美,既与对联的“阔朗”境界相应,又是第三回所写的“顾盼神飞,见之忘俗”的探春形象的自然发展。探春房间的布置,艳而不俗,简而不陋,朴而不拙,贵而不奢。既非宝玉居处的精致靡华,也不比黛玉诗书满架,又不似宝钗太过简素。名人法帖、宝砚、笔如树林,显示主人的知书识墨;水晶球白菊,象征着主人高洁傲霜的品格;白玉比目磬、娇黄玲珑的大佛手和葱绿色花卉草虫纱帐则告诉读者,主人是一位妙龄少女,她聪明活泼,热爱生活,多才多艺。然而,这样一位“才自精明志自高”的莲花一般的女儿,却“生于末世”的贾府那样一潭霉烂的世俗的污泥死水之中;而她对于贾氏家族这条死而不僵的“百足之虫”,洞若观火,看得又是那样透彻。这便是探春追求自由、天然的人生理想之现实依据。

小说第二回,冷子兴冷眼旁观贾府说:“如今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其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这还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第五十三回,乌进孝交租时,贾珍说:“这二年那一年不多赔出几千银子来!再两年再一回省亲,只怕就精穷了!”连东省的地亩也已“寅年吃了卯年的粮”。然而主仆上下,仍是醉生梦死。这时,“敏探春兴利除宿弊”,试图以改革挽救颓势,确也略有成效,显示出探春的“骨格”、胆识、才智和气魄。可是,大厦将倾,独木难支,无奈众人“一个个不象乌眼鸡?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正如第七十三回,写迎春的乳母及其儿媳偷骗了迎春的首饰,反赖迎春多花了她们的银子,探春气愤地说:“是谁主使他如此?先把二姐姐制伏,然后就要治我和四姑娘了?”又道:“物伤其类,齿竭唇亡,我自然有些惊心。”在这样的环境中,想要自由自在地生活,怎么可能?所以她说:“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孩儿家,一句多话也没有我乱说的。”这番话蓄含着自信、自强的力量,也流露出一缕无可奈何的悲哀。

理想与现实的不相容,最终导致了探春的悲剧命运。第七十一回,探春道:“我说倒不如小人家人少,虽然寒素些,倒是欢天喜地,大家快乐。我们这样人家人多,外头看着我们不知千金万金小姐,何等快乐,殊不知我们这里说不出来的烦难,更利害。”“才自精明志自高”的探春,她的才,她的志,在封建末世没有发挥的余地,没有实现的可能。那么,她“一帆风雨路三千”的结局,何尝不可以说是一种解放、一种解脱呢?她毕竟回到了烟雾迷蒙、泉清石绿的自然,来到内心向往的世界;如同风尘仆仆、疮痕累累的游子回到清幽宁静、温馨和平的故乡。

对于这样一位才貌出众、文采精华、刚柔相济的姑娘,曹雪芹不忍使她窒息于污浊的世俗。于是送她去到遥远的、难于企达的异乡,盼望她能在理想的乐土大展其才,在野霞泉石之境收获她那梦幻般的希望。探春居室后廊檐下的梧桐树,与第七十回她放的凤凰风筝,都暗示着她不平凡的品质和结局。更有意味的是,探春的风筝,被天上另一个凤凰风筝绞住,又有一个“门扇大的玲珑喜字带响鞭”的风筝,与这两个凤凰绞在一处,接着线断了, “三个风筝飘飘摇摇都去了”。这不正是探春“一番风雨路三千”的“远嫁”的预演么?探春随着烟雨风云远去了,涤尽了周围的幽咽。而她爽朗的性情,爽朗的笑声,仍是那么嘹亮。她顾盼神飞的眸子,将永远闪亮在大观园众姊妹温柔俏谑、娇痴灵慧的身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