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行》
《桃花行》林黛玉
林黛玉
桃花帘外东风软,桃花帘内晨妆懒。
帘外桃花帘内人,人与桃花隔不远。
东风有意揭帘栊,花欲窥人帘不卷。
桃花帘外开仍旧,帘中人比桃花瘦。
花解怜人花也愁,隔帘消息风吹透。
风透湘帘花满庭,庭前春色倍伤情。
闲苔院落门空掩,斜日栏杆人自凭。
凭栏人向东风泣,茜裙偷傍桃花立。
桃花桃叶乱纷纷,花绽新红叶凝碧。
雾裹烟封一万株,烘楼照壁红模糊。
天机烧破鸳鸯锦,春酣欲醒移珊枕。
侍女金盆进水来,香泉影蘸胭脂冷。
胭脂鲜艳何相类,花之颜色人之泪;
若将人泪比桃花,泪自长流花自媚。
泪眼观花泪易干,泪干春尽花憔悴。
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飞人倦易黄昏。
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帘栊空月痕!
这首诗见于《红楼梦》第七十回。是林黛玉继《秋窗风雨夕》、《葬花吟》之后的又一首歌行体长诗。有人将它与前二首合称为林黛玉的“三步曲”。
海棠诗社建立后,做了几次诗,大观园变故迭起,诗社一散便是一年。时逢初春,大观园群芳又萌动了诗兴,商量作诗,把宝玉找来商议。这时,“黛玉、宝钗、湘云、宝琴、探春都在那里,手里拿着一篇诗看”。见宝玉来时,都笑着说:“这会子还不起来,咱们的诗社散了一年,也没有人作兴。如今正是初春时节,万物更新,正该鼓舞另立起来才好。”湘云也笑道:“一起诗社时是秋天,就不应发达。如今却好万物逢春,皆主生盛。况这首桃花诗又好,就把海棠社改作桃花社。”宝玉听着,点点头说:“很好。”便忙着要诗看,众人又都说:“咱们此时就访稻香老农去,大家议定好起的。”说着,便一齐往稻香村来,宝玉边走,边看纸上写着的这首《桃花行》。宝玉看过之后:
……并不称赞,却滚下泪来。便知出自黛玉,因此落下泪来,又怕众人看见,又忙自己擦了。因问:“你们怎么得来?”宝琴笑道:“你猜是谁作的?”宝玉笑道:“自然是潇湘子稿。”宝琴笑道:“现是我作的呢。”宝玉笑道:“我不信。这声调口气,迥乎不像蘅芜之体,所以不信。”宝钗笑道:“所以你不通。难道杜工部首首只作‘丛菊两开他日泪’之句不成!一般的也有‘红绽雨肥梅’‘水荇牵风翠带长’之媚语。”宝玉笑道:“固然如此说。但我知道姐姐断不许妹妹有此伤悼语句,妹妹虽有此才,是断不肯作的。比不得林妹妹曾经离丧,作此哀音。”众人听说,都笑了。
的确,如宝玉所说,这首《桃花行》,与《葬花吟》、《秋窗风雨夕》基本格调是一致的,都是林黛玉“哀音”的代表作品,在不同程度上都含有“诗谶”的成份。如果说,《葬花吟》是宝黛悲剧的总的象征,虽是凄婉的哀诉,尚挟伴着反抗的呼声;《秋窗风雨夕》隐示宝、黛诀别后,“枉自嗟呀”,是哀怨的哭泣。那么,《桃花行》则是命薄如桃花的林黛玉夭亡的象征性的自我写照。正如戚序本第七十回回前的评诗所写的:
空将佛事图相报,已触飘风散艳花。
一片精神传好句,题成谶语任吁嗟。
《桃花行》全诗,可以分为三个大的段落。即:前二十句为头一个段落;末尾十句为第三段落;中间的四句“天机烧破鸳鸯锦,春酣欲醒移珊枕。侍女金盆进水来,香泉影蘸胭脂冷”为第二段,是联结前后两个大的抒情段落的枢纽。
头一大段,共分五个层次,逐层深入地抒写了诗人与桃花的感情交流。第一层四句:“桃花帘外东风软,桃花帘内晨妆懒。帘外桃花帘内人,人与桃花隔不远。”头两句,是“帘外桃花东风软,帘内桃花晨妆懒”的倒装。晨妆懒,由于伤春而无心思梳妆打扮。以桃花点题,句句不离桃花。桃花指人,人即桃花,人与桃花融为一体,为全诗围绕桃花展开描绘与抒情作出了铺垫,也为全诗以《桃花行》命名作了说明。第二层四句:“东风有意揭帘栊,花欲窥人帘不卷。桃花帘外开仍旧,帘中人比桃花瘦。”桃花与诗人被湘帘所隔,感情难以交流。第三层,写多赖东风隔帘吹进,为诗人传递消息,诗人内心的哀愁始为桃花所知,正所谓:“花解怜人花也愁,隔帘消息风吹透。风透湘帘花满庭,庭前春色倍伤情。”“花解怜人花也愁”句,模仿唐诗人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天若有情天亦老”句,以突出表现诗人愁绪之深挚沉重:帘外桃花与帘内桃花(少女)相互怜惜,而帘内少女看到庭前春色,心情则倍加伤感。第四层:“闲苔院落门空掩,斜日栏杆人自凭。凭栏人向东风泣,茜裙偷傍桃花立。”倒叙前一日黄昏时候诗人凭栏独泣于桃花树下的情景。这是诗人自画的肖像和倩影。茜裙,茜纱裙。茜是一种根可作红色染料的植物,这红纱裙,乃少女之妆束,用以代指诗人自己。第五层四句:“桃花桃叶乱纷纷,花绽新红叶凝碧。雾裹烟封一万株,烘楼照壁红模糊。”极写桃花之盛:千万株桃树花朵盛开,看上去如同被裹在一片红色的烟雾之中;鲜红如火的桃花,将楼阁的墙壁烘照得红彤彤一片。这样,由花、人相隔,到东风传情,到凭栏独泣,花人对比,感情步步深入;以花喻人,花人融为一体;花的艳丽与人的哀愁形成鲜明对比,正所谓以乐景衬托哀思,哀思则显得更为深沉。
在第三个段落中,诗人以桃花的命运,展示自己的未来,使哀愁进一步发展。诗人运用联珠、交错的手法,将十个诗句层层推进,抒情意味步步升华,一环扣一环,环环迭进,一气呵成。“胭脂鲜艳何相类,花之颜色人之泪;若将人泪比桃花,泪自长流花自媚。”上句以“花之颜色”比喻“人之泪”;下句紧接着又“将人泪比桃花”。“泪眼观花泪易干,泪干春尽花憔悴。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飞人倦易黄昏。”前句以“花憔悴”结尾,下句即以“憔悴花”开始。结构绵密,环环相扣,珠联璧合,天衣无缝。如果说,头一个抒情长段,是以花拟人,花人结合,融为一体,以花抒情,情花交融,以诗人与桃花的情感交流为主体的话,这一段则是以人比花,物我一体,花人不分地咏叹诗人与桃花的命运。而且句句突出一个“泪”字,以人泪与桃花相比,回环反复,“花之颜色人之泪”、“若将人泪比桃花”、“泪自长流花自媚”、“泪眼观花泪易干”、“泪干春尽花憔悴”,浓烈的悲情,通过这回环反复,一步一步升腾,得到了淋漓酣畅的抒发。结句“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帘栊空月痕”,春天在杜宇声中归去,仅余明月照映空阁。作者以形象化的生动描写,含蓄地预示了诗人之死,与《葬花吟》结句“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之直露,异曲而同工。
中间段落四句:“天机烧破鸳鸯锦,春酣欲醒移珊枕。侍女金盆进水来,香泉影蘸胭脂冷。”形象地描绘出日出时的天空景象:一轮红日冲破云层,如同织女的红色锦被,被烧破之后布在天上。女主人公春睡一觉醒来,移去珊瑚宝枕;侍女手捧金盆送进洗面水来,少女的面庞映现在盆水之中。这四句交待了全诗的背景,按时间的顺序本应放在全诗的开头,但作者却将它嵌入全诗的中间,而且用“天机烧破”与前段“烘楼照壁”相连;用“影蘸胭脂”与“胭脂鲜艳”衔接,将前后两个大的抒情段落有机地联系起来,从而,使全诗成为一个生气流贯、结构完美的艺术整体。同时,既避免了构架的平庸,又使全诗开始即以桃花起兴,开门见山,更贴切《桃花行》诗题。
这首《桃花行》,所以那么给人以诗情画意般的浓烈情趣,是由于作者以花拟人,以人拟花,桃花成了林黛玉纯洁优美而又红颜薄命的化身,渲染了她纯洁、高尚、优美可爱的品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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