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江南·祝祭晴雯二首》
《望江南·祝祭晴雯二首》贾宝玉
贾宝玉
随身伴,独自意绸缪。谁料风波平地起,顿教躯命即时休。孰与话轻柔?
东逝水,无复向西流。想象更无怀梦草,添衣还见翠云裘。脉脉使人愁!
这两首词见于《红楼梦》第八十九回,是贾宝玉为悼念晴雯而作的,因此又称《悼晴雯词》。
《望江南》是词牌名,属于词中的小令。这两首词,前一首痛惜晴雯受冤屈而死,后一首缅怀晴雯补雀金裘的往事,两首词紧密衔接,共同表达了宝玉对晴雯的深情怀念,宛如一首词的上下两阕。
这两首词的写作背景是这样的:时值十月中旬,一日天气陡寒,宝玉要往学房中去,袭人打点出一包衣服,先挑了一件给宝玉穿上,又包了一件交给焙茗,让他带着预备给宝玉换。到了学房中,忽听纸窗呼喇喇响,“把风门推开一看,只见西北上一层层的黑云渐渐往东南扑上来”。焙茗忙拿出一件衣服来,求宝玉添上,免得受冷。宝玉不看则已,一看原来这是晴雯所补的那件雀金裘,不禁睹物伤怀,心头涌起无限哀伤。他托病回家,第二天一早起来,跑到园中一所空房子里,点上一炷香,摆上些果品,悄悄祭奠了晴雯一番。这两首词就是祭奠时所作的悼词。
先说第一首。
“随身伴,独自意绸缪。”开端这二句说晴雯是自己朝夕相处的亲密伴侣,自己对她怀有深厚缠绵的情意。《诗经·绸缪》云:“绸缪束薪。”意思是说将柴火紧紧缠缚起来,后来“绸缪”一词引申为感情的亲密深厚。在大观园的许多少女中,除了林黛玉,晴雯可算是与贾宝玉最知心投合的一个。晴雯不但生得与黛玉相似,是个绝色美人,且天性聪慧,口角爽利,虽身为奴婢,然个性高傲,蔑视尘俗,俨然如出水芙蓉,亭亭玉立,自有一股秀美俊拔之气,因此在众多奴婢中独得宝玉的钟爱。《芙蓉女儿诔》的序文中提到,宝玉与晴雯栖息宴游、朝夕共处达五年八月有余。晴雯死时年仅十六岁。可以说他们原是青梅竹马似的伴侣,两小无猜,心灵深处早就滋生了纯真深厚的情谊。在宝玉眼里,晴雯是世上最可爱的少女之一。他赞美晴雯:“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无奈厄运从天而降,把他所最钟爱的这位亲密伴侣夺走了、扼杀了。“谁料风波平地起,顿教躯命即时休。”中间这二句对晴雯的死表示无比的悲愤和痛惜。“风波平地起”,指七十四回抄检大观园那件事。傻大姐在园里山石背后拾到一个绣春香袋,王夫人料定园中必有人干出不顾廉耻的风流事,若是把宝玉勾引坏了,那还了得!于是如临大敌,急着委派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到园内来帮助照管。王善保家的平素进园内来,那些丫鬟不大奉承她,心里十分恼恨,此时便趁机进谗,恶意诽谤晴雯:“天天打扮的象个西施的样子,在人跟前能说惯道,掐尖要强。一句话不投机,他就立起两个骚眼睛来骂人,妖妖趫趫,大不成个体统。”凤姐也说:“若论这些丫头们,共总比起来,都没晴雯生得好。论举止言语,他原有些轻薄。”这些话更引起了王夫人的不安和担心。她立即命丫头找晴雯来问话,正巧晴雯这几日身子不自在,午睡刚起来,没有收拾打扮。王夫人一见她钗軃鬓松,有贵妃酒醉春睡之态,西施蹙眉捧心之状,不由得怒从中来,恶狠狠地骂道:“好个美人!真象个病西施了。你天天作这轻狂样儿给谁看?你干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我且放着你,自然明儿揭你的皮!”当场又叮嘱王善保家的:“你们进去,好生防他几日,不许他在宝玉房中睡觉。等我回过老太太,再处治他。”晴雯本是个心高气傲的人,怎么受得了这般冤屈和羞辱?她又是生气,又是伤心,病情不觉加重了许多。再说王善保家的进一步向主子献计,抄检大观园,一心要搜出绣春袋一类的物件,好惩治园里的丫头们。抄检到晴雯的箱子时,“袭人等方欲代晴雯开时,只见晴雯挽着头发闯进来,豁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捉着底子,朝天往地下尽情一倒,将所有之物尽都倒出。王善保家的也觉没趣,看了一看”,又无私弊之物,只得悻悻地走了。晴雯这个举动分明是发泄心中的冤屈不平之气,是给进谗惑主的势利小人的一记狠狠的耳光。抄检大观园的结果,是从司棋的箱子里搜出了一个同心如意和一个字帖,那是她同表弟潘又安私情往来的凭证。司棋是王善保家的外孙女儿。王善保家的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抄检大观园之后,王夫人命人撵走了司棋,又来惩治晴雯,终于使晴雯“顿教躯命即时休”。第七十七回中写到,当时晴雯已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已是恹恹一息,被从炕上拉了下来,蓬头垢面,由两个女人架起来,送回了她哥嫂家里。晴雯原是当日赖大家用银子买的,那时才十岁,尚未留头。贾母见她伶俐标致,十分喜爱,赖嬷嬷就孝敬了贾母使唤,后来转到宝玉房里。这晴雯买进来时,已记不得家乡父母,只知有个姑舅哥哥。这个姑舅哥哥也沦落在外,后来也买进来做了工。这个人任意吃死酒,不顾家小,娶个老婆又是个放荡无耻的人。晴雯被撵了回来,哥嫂不仅不照料,反叫她受了许多歹话,更是病上加病了。她独自躺在芦席土炕上,连口茶水也没人给她倒。宝玉偷偷去探望她,她呜咽道:“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我虽生的比别人略好些,并没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样,如何一口咬定了我是个狐狸精!我太不服!”这是晴雯临死前对封建压迫者的血泪控诉。她死的冤枉,死的悲惨。王夫人、王善保家的一手掀起的这场风波,显示了封建压迫者的淫威,彻底暴露了她们狰狞残忍的真面目。这一点是宝玉万万没有料到的。“谁料”二字既说明在此之前他对封建压迫者的歹毒还没有足够的估计,也表现了他对晴雯含冤而死的无比痛惜之情。结尾“孰与话轻柔”一句,与开端“独自意绸缪”紧相呼应,点明了自己对晴雯的深情怀念。如今知心伴侣含冤于黄泉,自己纵有百般相思、千般柔情,又向谁去诉说呢?无限眷念的情思融化在悲怆的意绪之中,似泣如诉,分外哀婉动人。
再说第二首。
“东逝水,无复向西流。”开端这二句说,往事不堪回首,当年那美好的一切都一去不复返了。古人常用流水比喻时光的流逝。《论语》载:“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意思是时光的流逝犹如流水,昼夜不停,是不可能再回来的。宝玉与晴雯朝夕相处的那些日子,有过多少值得眷念的往事!可是如今那美好的一切再也不能重温,无法追寻了!这二句用形象的比喻,寄托了深切的哀思,与前一首的意绪一脉相承。“想象更无怀梦草,添衣还见翠云裘”二句,写由翠云裘勾起的无限伤痛怀念之情。“怀梦草”是传说中的仙草。据《洞冥记》载,汉武帝宠爱的李夫人死后,汉武帝十分思念她。后来东方朔献给他一株仙草,让他夜间佩戴,果然在梦中会见了李夫人。于是这种仙草便名之为怀梦草。“想象更无怀梦草”,是说晴雯死后,自己非常思念,却无人送他一株怀梦草,让他在梦中与晴雯相会。这里通过用典,表现了深沉的怀念之情。“添衣还见翠云裘”,点出触动哀思的缘由。“翠云裘”又称“雀金裘”,是俄罗斯国人拿孔雀毛拈线织的,金翠辉煌,碧彩闪灼,十分名贵,是贾母特赏给宝玉穿的。五十二回中写到,宝玉头一天穿了这件雀金裘往舅舅家去,不防后襟子烧了一块,让老太太和王夫人见了一定会生气,况且第二天还得穿上这件衣服去舅舅家。于是连夜叫人送到外面,请能干的织补匠去补,可是不必说织补匠人,就连裁缝绣匠并作女工的,一概不认得这是什么,都不敢揽这活。宝玉急得直是叹气。当时晴雯正卧病在床,见这般情景,只得坐了起来,挽一挽头发,披了衣裳,只觉头重脚轻,满眼金星乱进,实实撑不住。为了免得宝玉着急,她还是硬撑着补起了这件雀金裘。麝月在一旁帮着拈线,晴雯补不上三五针,伏在枕上歇一会。宝玉见她气喘神虚,一时问她“吃些滚水不吃?”一时又命“歇一歇”。一时又拿一件灰鼠斗篷替她披在背上,一时又命拿个拐枕与她靠着。急的晴雯央道:“小祖宗!你只管睡罢。再熬上半夜,明儿把眼睛抠偻了,怎么处!”逼得宝玉睡了觉,而她自己直撑到早晨四点钟,才终算补完,嗳哟一声,便身不由主地倒下了。“勇晴雯病补雀金裘”这件事感人至深,充分体现了晴雯舍己为人的崇高精神,那一针针一线线凝聚着她的心血,凝聚着赤诚的爱,谱写着一首最动人的诗篇!如今物在人亡,怎能不使宝玉睹物伤怀,勾起对往事的缅怀,触动他的一腔愁思!这样就自然地引出了“脉脉使人愁”的结句。“脉脉”本是含情而视的意思。《古诗十九首·迢迢牵牛星》末尾云:“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便作含情而视讲。后来“脉脉”一词引申为多情的意思。温庭筠《梦江南》词“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之句,可以为证。“脉脉使人愁”这个结句,不仅与本词前文意绪贯通,且与前一首遥相呼应,于重叠反复的吟唱之中,渲染了缠绵哀伤的情思。
有些评论者说贾宝玉在《芙蓉女儿诔》里对残害晴雯的“悍妇”和诐奴”发出过愤激的诅咒。可是在《望江南》词里却变成了软弱的叹息,认为这是续作者高鹗对曹雪芹原意的曲解,或者说是对贾宝玉形象的歪曲。这种看法其实并不一定恰当。诚然,《芙蓉女儿诔》其感情之激烈,言辞之尖锐,确非《望江南》所可比拟,那简直是对封建压迫者罪行的愤怒声讨,是封建叛逆者投出的一纸战斗檄文,而《望江南》词只是抒发了一片低回哀伤的情思罢了。但是并不能据此而肯定前面评论者的意见。须知,写《芙蓉女儿诔》时,晴雯刚死,宝玉正在悲愤难忍之际,向封建压迫者发出激愤的诅咒和控诉,完全在情理之中;而写《望江南》时,悲愤的怒涛已经平息,宝玉的心底萦绕着的是对晴雯深深的怀念,是因物在人亡所触动的无限哀伤,所以这里写出如泣似诉的悼念文字,也是情理中事。再说,宝玉既是一个封建叛逆者,有他刚肠嫉恶的一面;他又是一个出名的情种,对他所钟爱的女子倾诉他的一腔哀思和柔情,也是符合他的思想性格的。即使在充满激愤的《芙蓉女儿诔》中,不是也有“红绡帐里,公子情深;黄土垄中,卿何薄命”的哀伤倾诉么?若只有前者,而没有后者,贾宝玉倒不成其为贾宝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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