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白海棠诗四首(其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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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咏白海棠诗四首(其四)》林黛玉

林黛玉



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

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

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

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



李纨等出题、限韵之后,众人“都悄然各自思索起来,独黛玉或抚梧桐,或看秋色,或又和丫鬟们嘲笑”。探春、宝钗完稿之后,宝玉因向黛玉道: “你听,他们都有了。”黛玉回答: “你别管我。”三寸来长的“梦甜香”燃得只剩一寸了,宝玉才作了四句,心里焦急起来,又向黛玉道:“香就完了,只管蹲在那潮地下作什么?”黛玉也不理。直到李纨催她说:“要看诗了”时,她说:“你们都有了?”说着“一挥而就,掷与众人”。脂斋评:“看他单写黛玉。”实有提醒读者注意黛玉构思情状之意。她不同宝玉那样焦急不安,不象探春“又改抹了一回”,也不同宝钗“有却有了,只是不好”故作矜持。看上去漫不经心,写成后亦不在意。她在思索中领悟到白海棠的个性,触动了真情,来了灵感,故兴致勃发,下笔如有神,一挥而就。

首联“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从看花人写起。湘帘,即湘妃竹作的门窗帘子,环境勾勒中,带出诗人作为潇湘妃子之典型特色。“半卷”、“半掩”四字,别具一格。同宝钗那“珍重芳姿昼掩门”风调迥异,比探春、宝玉诗中“带重门”、“映重门”亦笔触不同,有一种风流洒脱之感,甚至令人不禁隐约记起《西厢记》中那句“迎风户半开”的名言来,虽用意全然不同,作者却也毫不忌讳。脂砚斋评:“起的突兀别致。”

次句“碾冰为土玉为盆”,正面描绘白海棠前,作此垫笔。殊不类探春、宝玉之“玉是精神”、“雪为肌骨”、“冰作影”、“玉为魂”等,亦不同于宝钗之“冰雪招来露砌魂”句。黛玉其人,“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芙蓉女儿诔》),所以,冰只能碾作土,玉只能作为盆。然而,这对咏白海棠来说,却正是从其根基着笔,白海棠之清净高洁,已不待言。故“看了这句,宝玉先喝起彩来,只说:‘从何处想来!’”这宝玉认为“不大好作”的“门”“盆”二韵,在黛玉的看似漫不经心之中,获得了新的突破。既满足了宝玉欲纵情歌咏而未能尽意的心理,别出心裁,又为黛玉笔下的白海棠压倒群芳作了铺垫。

颔联“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用暗喻、比兴手法写白海棠,别开生面。

“偷来”句,喻海棠的颜色和质地。海棠同梨花似有亲缘关系,人们常把二者联在一起。陈思《海棠谱》云:“维紫绵色者谓之海棠,余皆棠梨花耳。”《群芒谱》载:“其南海海棠枝多屈曲,有刺如杜梨。”梨花是白的,“千树万树梨花开”,用梨花形容雪,“洛阳梨花白胜雪”,用雪比照梨花。可这里并非一般地用“梨花”作比,而是用花蕊即花之心作比拟。宝玉曾用“群花之蕊”祭奠晴雯,意味心香,以表诚极,足见花心之可贵。海棠花蕊,形似梨花之蕊,三蕊五蕊俱有。故用梨蕊之白形容,丰于联想,见其心地纯洁。“三分”以表相似之意,分寸适宜,一个“偷”字,显得贴切,灵巧出神。

《长恨歌》中“梨花一枝春带雨”之句,写杨贵妃灵魂,有名;宝钗母女来贾府后,先住梨香院;第三十六回“识分定情悟梨香院”,宝玉就是在这里识得“人生情缘,各有分定”的。“偷来梨蕊三分白”,使海棠之美感顿增,引人遐思,令人倍觉“清爽”。

“借得”句,言白海棠品格精神。梅花在冰雪中开放,“寒香扑鼻”,高洁幽雅,品格与海棠相通。《金城记》引黎举尝云:“以梅聘海棠,但恨不同时耳。”又刘子翚《海棠诗》:“幽姿淑态弄春晴,梅借风流柳借轻。”刘诗以“梅借风流”言海棠之姿态,此诗则以“借得梅花一缕魂”写白海棠之品格。

第四十一回“栊翠庵茶品梅花雪”,槛外人妙玉用以款待宝玉、黛玉、宝钗的茶,就是用她“五年前”,在玄墓(东晋郁泰玄之墓)蟠香寺住着,收的梅花上的雪水沏的。说:“总舍不得吃,……这是第二回了。”宝玉喝了,果觉“轻浮无比”,书中还强调“黛玉知他天性怪僻”。脂斋评:“黛玉是解事人。”足见妙玉同宝、黛之间,清洁高雅相通,“茶品梅花雪”把他们联系在一起。“借得梅花一缕魂”将白海棠精神写出,梅花与海棠魂影重迭,神采照人,诗人那“芳魂与倩影”(《芙蓉女儿诔》)于中绰约可见。“一缕”对“三分”,“偷来”对“借得”,对仗工巧灵活,全诗之韵高情永、飘逸流利,实得力于此颔联。众人看了也都不禁叫好,说“果然比别人又是一样心肠”。

颈联“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拟神拟人,运用神话传说,放怀天上人间,表白海棠形神之美,寄寓悲愁怨恨之情。

“月窟”句,月窟仙人,指嫦娥;缟袂,白色衣裳。黛玉其人,“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故非一般地用月亮的表相比喻其面容,全书反复用月中仙子加以影带。

第四十八和四十九回,黛玉教香菱学诗,题为咏月。香菱共作三遍,众人看完第三稿后,加以称赞:“这首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其诗末二句云:“博得嫦娥应借问,缘何不使永团圆!”暗示人物命运,简直可作谶语。

第七十六回,“凹晶馆联诗悲寂寞”,当湘云吟道“药经灵兔捣”时,黛玉“不语点头”,接道:“人向广寒奔”。“向广寒奔”者,月窟仙人。湘云又道:“盈虚轮莫定”,黛玉联曰:“晦朔魄空存”。最后,湘云即景“寒塘渡鹤影”,黛玉收住全诗“冷月葬花魂”。全用月窟仙人暗示悲剧主人公命运。

第八十九回,后四十回作者高鹗让黛玉房中出现一幅仿李龙眠白描的“斗寒图”单条,引用李义山诗句:“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这“素娥”即月窟仙人,她作为月中仙子——月神,同霜里青女——霜神比美,较量高低,其象征意义是可想而知的。高鹗的构思,当属领会了曹雪芹全书的用意。

总上可知,“月窟仙人”在拟白海棠时,不仅隐带了“黛玉之仙姿”,亦寓托了主人公的性格和命运,因而大大丰富了白海棠这一意象之底蕴。与探春那句“莫道缟仙能羽化”颇为悖逆。

“秋闺”句,进一步想象白海棠经雨带露的形象,赋予她以主观情感。这“秋闺怨女”,比起《题帕三绝句》中“抛珠滚玉只偷潸”的抒情形象来,有所发展。她不仅悲愁,而且怨恨。因此,同宝钗的“愁多焉得玉无痕”,及湘云诗“非关倩女亦离魂”均大相径庭。脂砚斋评:“虚敲旁比,其逸才也,且不脱落自己。”可见潇湘诗之有骨鲠,亦见诗人执着深情。潇湘诗区别蘅芜诗之近如宋诗主理,表现出近乎唐诗之主情的格调,十分鲜明。众“诗翁”之作能与潇湘此诗呼应的,唯怡红公子一人,“晓风不散愁千点,宿雨还添泪一痕”就是明证。宝、黛二人诗风相近,缘于二玉互为知己,两人均钟于情。宝、黛这种“牵愁带恨”之情,在《秋窗风雨夕》诗中,得到淋漓尽致地抒发,可与此诗参读。

末联“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抒孤独抑郁之情,把白海棠写足,关合全诗。

宝、黛二人互为知己,忠贞相爱,然而,在森严的封建制度与封建道德禁锢下,心事无处倾诉。故宝玉说“我的这心事,从来也不敢说”,为此“弄了一身的病在这里,又不敢告诉人,只好掩着……”宝玉尚且如此,何况父母双亡、寄人篱下的单薄女子黛玉?

第五十七回,深夜,紫鹃体贴黛玉的处境与心情,一片真心,说出了黛玉的心里话,黛玉听后,“泣了一夜”,然终未向紫鹃吐露一点儿衷情。这是她“娇羞默默”高度矜持自尊的表现。即使面对互为知己、两情相许的宝玉,亦“竟有万句言语,满心要说,只是半个字也不能吐”。专为宝玉而作的血泪之章《题帕绝句三首》,可谓至情之作,然至死也未能传到宝玉手中。黛玉就是这样,在极度孤独抑郁之中,度过了她凄苦悲伤的短暂人生。“娇羞默默同谁诉,”看似白海棠的形象刻画与心理揭示,实际正是诗人自我形象和心理的寄寓。

“倦倚”句收束全诗。“倦倚西风”四字,“弱柳扶风”般的白海棠和“多病西子”林黛玉形象重合,一个“倦”字,写尽她那在风刀霜剑之中的苦苦挣扎与疲惫。脂砚斋评:“逸才仙名,固让颦儿,看他终结到自己。一人是一人口气。”“夜已昏”三字,照应篇首,环境描写、时间推移,完成凄苦的艺术境界,加深孤独悲伤的情怀。

全诗从典型环境及白海棠的根基入笔,运用比兴、象征、神话、拟人等手法,咏物寓情,写尽自身的高洁执着与孤独悲伤,兴会淋漓,情深意挚,寄兴写情,且有骨鲠,笔触空灵飘逸,风格别致风流,有动人的韵味和强烈的感染力。

在咏白海棠的四位才女中,探春以才志见长,宝钗是才德的代表,黛玉不仅才华最为突出,而且情真意挚,以情动人,当是才情的典型。充分体现宝钗提出的“寄兴写情”四字的,不是宝钗本人,而是黛玉。故众人看了,“都道是这首为上”。即使崇尚“后妃之德”的李纨,也不得不承认“若论风流别致,自是这首”。只是“若论含蓄浑厚,终让蘅稿”。探春附和说“潇湘妃子当居第二”,宝玉则坚持“蘅潇二稿还要斟酌”。论诗者均以为诗品就是人品,读《红楼梦》一书,则知品诗亦即品人。此回对“咏白海棠”诗的品评,同全书人物形象塑造与构思契合无遗,细心的读者,当深悟《红楼梦》全书构思之缜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