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思诗《咏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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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思诗《咏史》

弱冠弄柔翰,卓荦观群书。著论准《过秦》,作赋拟《子虚》。边城苦鸣镝,羽檄飞京都。虽非甲胄士,畴昔览穰苴。长啸激清风,志苦无东吴。铅刀贵一割,梦想骋良图。左眄澄江湘,右盼定羌胡。功成不受爵,长揖归田庐。

其 二

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世胄蹑高位,英俊沈下僚。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金张籍旧业,七叶珥汉貂。冯公岂不伟,白首不见招。

(据胡刻 《文选》本,下同)

为刘勰和钟嵘所尽情赞美的“建安风骨”,那种充分反映汉、魏之际的时代风云和人民苦难的现实主义文学的健康风格,在西晋太康(公元265—307年) 时代,虽说还略有遗风余绪,然而内容毕竟趋于空洞,片面追求技巧的形式主义倾向已经抬头,驰骋在当时诗坛上的,有所谓三张(张华、张载、张协),二陆(陆机、陆云)、两潘(潘岳、潘尼)、一左(左思)。尽管这里面的大部分诗人都曾在诗、赋上进行过苦心探索,掌握了各自擅长的技巧,表现了他们的独特风格,并且获得诗坛“中兴”的美誉(见《诗品·序》); 然而,他们的生活视野毕竟欠广阔,思想襟抱毕竟不够高。不是偏于华辞丽彩的堆砌,就是耽于琐细摹古的刻画。在这样一个寂寞诗坛上,纵横驰骋,独树异帜,歌唱出当时反对腐朽门阀制度的镗鞳巨声的,只有列名在以上八人之末、出身寒门的左思。

正由于左思社会地位低微,流传下来的有关他的历史资料也就少而又少。我们所能知道的就是,他父亲左熹累官至侍御史,他妹妹左芬被选入宫。特别是为大家所熟知的“洛阳纸贵”这一典故,就是指他的名作《三都赋》深受读者欢迎,从而引起纸价高抬的佳话。但是,他的真正传世名篇并不是《三都赋》,而是由八首五古合成的组诗《咏史》。

“咏史”这一诗体,最早见于班固赞美孝女缇萦的《咏史》之作。但那诗并无诗味,是一篇不像散文也不很像诗的东西,说它“质木无文”(《诗品·序》),也许还带着些含蓄的意味。直到魏、晋时代,终于有了显著的发展。前于左思的曹植曾作《三良诗》,为殉秦穆公之葬的三位贤臣的惨酷遭遇表示深沉哀悼。长夜漫漫、一往不复的作者之情,再不是“质木无文”,而是文辞悱恻了。后于左思的陶潜,其名作《咏荆轲》,则更是皮里阳秋,借荆轲尊重高渐离史事讽刺当时无才无德而居高位的小人。总的说来,“咏史”在这一时代有了发展和提高,抒情、述感因素的浓郁代替了史事的复述。

然而真正开拓了“咏史”艺术领域,把咏史、咏怀两者水乳交融地结合起来写成规模宏大的组诗对后代诗歌发生深广影响的,却是左思的“咏史”。尽管左思作品流传至今的不多,但就凭这一组不凡的组诗,加上他的《娇女》,他的名字已经不朽了。

《咏史》诗共八首。据诗中“左眄澄江湘,右盼定羌胡”两句推断,此诗当作于公元280年,即晋灭吴以前,其主要思想内容是借历史人物作为比拟,以抒发怀才不遇和憎恶丑恶现实的郁勃之感。第一首是序诗,突出地揭示诗人的壮志高标。第二首针对当时门阀制度和社会风气的不合理和腐朽进行讽刺。第三首表示钦仰历史前贤,从而说明诗人的崇高襟抱。第四首通过京城豪华生活的描绘对贵族进行鞭挞,并通过对前辈扬雄的赞美,表明自己不与卿相往还的傲兀,补充前面几首所已触及的清浊对比和理想抒发,表示自己尽管一时受到冷落,但却深信可以长垂不朽。第五、六两首分别赞扬了许由、荆轲,情绪逐步转向昂扬,不仅表现了高蹈精神,更洋溢着睥睨四海、粪土权贵的豪情壮志。第七首感情波涛显得低落,从前面的慷慨悲歌一转而为对历古奇才不遇之士的同情和慨叹。最后一首,这种思想就更有发展,抒发了诗人对世态得失无常的嗟叹,并以将安于贫贱、守庄子饮河满腹之言作为结束。如果说组诗的开始是向往于积极立功,那么最后却是怀着无可奈何的心情,落得做一个消极的“达士”。当“兼善天下”的理想破产的时候,“独善其身”的人生观的出现是必然的。源于孟子的这一个有关出、处问题的名言,对后代文人发生过长期影响。左思是这样; 白居易谈得就更多; 在李商隐的《安定城楼》中,这一对矛盾写得相当集中而精采。

现在,我们对第一、二两首进行剖析。

第一首是组诗的序幕。序幕应该负有笼罩全文和引导全文的作用。既然《咏史》是借吟咏历史人物以抒发怀才不遇之情,那么,首先诗人是一个怎样的“才”,就必须将其写透写足。也只有把出众的人才之受压抑写透写足,那么压抑人才的社会之腐朽,人才之所以受压抑的症结何在,历代人才之受压抑和诗人左思之受压抑,古今的心灵是如何脉脉相通,以及诗人受压抑时曾经产生过哪些郁勃之思,这一切描绘就都有个触发点和基础了。

“才”的描写是结合着雄图大略的“志”的自述而展示的。因此,这首诗不但表示了诗人才学之富,更渲染出一种文武兼资的诗人积极用世、以定国安帮为己任的磅礴气慨。说到才学,他二十岁起就能搦笔为文、博览群书。“弄柔翰”的“弄”字,生动地表明一枝笔到了他手中如何得心应手;用“卓荦”来修饰读书,就更说明其识见的特异不凡。不仅如此,为了进一步渲染人才,作者更用西汉时《过秦论》和《子虚赋》两篇名著的作者,贾谊和司马相如的才华横溢来自况。这是第一层。“边城苦鸣镝”以下四句,转为抒写对武略的通晓。但写法却又与上面不同。这是结合着国家边廷多故引出来的。正因为“边城苦鸣镝”,所以就很自然过渡到企图在武功上报效君国的自述。他虽然说不是行伍出身,但却学过战国时代司马穰苴的兵法。亦文亦武,可谓通才。这是第二层。从“长啸激清风”起到篇末,波澜壮阔而又气壮山河地尽情描绘了自己的雄心壮志。他的“长啸”寄托着他的“梦想”,他的“梦想”表明他朝朝暮暮地希望自己出色策略得以施展。但写到这里,笔锋却又陡然一转,宕开前文,情韵也随之由雄健变为冲淡。这就是最后两句: “功成不受爵,长揖归田庐。”经过这样的画龙点睛,诗人的身影就显得更高了。诗人希望自己怀抱得以舒展的深心,也得到更准确的表现。这种热切希望立功而并不贪图受赏的心情,在组诗第三首中诗人曾做了引伸和深入的描绘: “功成耻受赏,高节卓不群。”浩荡的胸襟,坚贞的操守,表现为坦率而骏迈的语言。这和“长揖归田庐”的冲淡; 旷达情调虽有不同,但就其显示诗人的高旷风格而言,却是互为辉映的。

这首诗最显著的艺术特色是融议论于形象之中,为富于才略的诗人自我塑像。

唯其采用议论方式,而又能坦率咏怀,所以既摆脱阮籍的深晦,也不同于陆机的矜持,笔触舒卷自如,布局也能以简驭繁。尽管从总体说来不外是描述才干、抒写怀抱,然而其间各个层次和侧面的过渡,却显得移步换形。同是说文才,从观书说到作文,同是说武略,由边报传来说到自己娴于军事之学,同是说志愿宏伟,从长啸生风说到积想成梦,从矢志统一江湘说到切望平定羌胡。从头到尾,像清泉汩汩,顺畅中见悠扬,纵横自如中见坦率,笔力遒健中见顿挫。刘熙载说左太冲《咏史》“似论体”(《艺概》卷二)确有见解。不过这“论体”绝对不同于一般议论,它是溶为形象的议论。

唯其能把议论溶解在形象之中,所以作品富有感情色彩。不管是回顾过去、面对现实或驰想未来,一切理想和雄图的表述,都紧紧地扣合着激发人们想象的具体事物。不是抽象地说什么善于为文,而是借《过秦》、《子虚》两文的作者用以自况。不是干巴巴地说什么边廷多警,而是善于让读者眼看到“羽檄”之飞,亲听到“鸣镝”之响。不是空写壮志宏伟,而偏是活生生地描绘出一个巨人的顾盼自豪、气吞河岳的神态,把诗人自我升到高处,让他看到远方,开拓了艺术空间,渲染其视野之广、志愿之宏。这样,“左眄澄江湘,右盼定羌胡”就显出水到渠成之势。

这样,有关“咏史”、“咏怀”的议论就再也不空了。诗人带着感情和对客观事物具体特征的意象,揭开了层层画卷,既纵论古今,又展示了自我的高大塑像; 既增加笔势的流转,又平添气象的开阔。

咏史、咏怀,都不能离开立足的高度和视野的远度。这首序诗之所以能为诗人塑像,塑得真切,塑得宏伟,同作者襟怀的放宕开阔和艺术风格的瑰奇简劲是分不开的。清人陈祚明评曰:“太冲一代伟人,胸次浩荡,洒然流咏。似孟德而加以流丽,仿子建而独能简贵。”(《采菽堂古诗选集》卷十一)极为中肯。的确,即使仅仅从这一首序诗来看,其神浩荡,其形高拔,其言简朴,已可想见。概括说来,它接近古代西方文论家朗加纳斯所说的“崇高”风格。这正因为左思的出自肺腑、掷地有声的警句,恰如他所自我表达的人格:重若千钧。特别是“恰到好处的场合提出,就会以闪电般的光彩照彻整个问题 ,而在刹那之间显出雄辩家的全部威力”(朗加纳斯: 《论崇高》)。这种雄辩家的威力,出于一个诗人笔下而又作为自我画像从容展现时,再也不像他讲话时的口吃,而是显得潇洒自如、顿挫遒劲了。

在《咏史》这一篇组诗中,最神采飞扬的当数第五首,但就左思提示人才受压抑的根源和强烈鞭挞当时腐朽的门阀制度说来,却是以第二首的反映最为集中,最为饱满,在整个组诗的形象体系中居于关键地位。如果说第一首侧重怀抱的抒写,以总领方式引出全诗的不平之鸣,那么第二首却是写不平现象由来已久。

第二首也还是分三层。开头的“郁郁涧底松”四句,显示了比兴手法的卓越。苍松以百尺之材处于“涧底”; 相反地,茎高径寸的小苗,却不仅高踞山上,而且茂盛非凡。一高一低,一贱一贵,这样的对比,已经为下文正面评说储蓄了充分声势。这是第一层。“世胄蹑高位”四句,不仅把前一层比兴化为明朗的揭露和鞭挞的赋体,还做了更深一层的发掘。诗人是这样处理过渡的。这就是说,自然界中存在着苗踞山上和松居涧底,难道社会上不合理的制度不也是同样根深蒂固、古已有之么?这是第二层。处于寒门、贵族之分如此严峻的“地势”之下,无才者因门阀之高而异常显赫,有才者因门阀之低而终生坎坷。一边是赫赫洋洋的金日磾和张汤,一边是年老官微的冯唐。写出他们的地位悬殊,“蹑高位”和“沉下僚”的具体事例有了,“由来非一朝”的铁证也昭然若揭了。这是第三层。

总的说来,这首诗主要运用对比手法对当时不合理的社会进行无情的揭露和抨击,但揭露、抨击的描绘最终仍归结为愤愤不平的抒发,亦即整篇组诗的基调。当然,对比手法在前后层次中是有变化的。第一层对比采取比拟方式,由于隐而未显,所以情感抒发以凝炼见长,寓讽刺于含蓄之中。第二层对比因为化隐为显,故能情感进发。如果说前二句中的一“蹑”一“沉”还属于冷眼观察,那么,后二句转入“地势”和“由来”的揭示,就表现为诗人的痛心疾首和大声疾呼了。第三层对比是第二层对比的具体化,而全诗结尾两句则更是通篇穴眼。金、张显贵不过是作为反衬,目的在于突出冯唐之悲。对于用以自况的老冯唐,诗人不仅称其伟大,更值得注意的是运用强有力的反问语气表明“冯公”不受重用,已足痛心,何况他又是一直被冷遇到暮年!

如果把这两首诗进行比较,我们可以发现,郁勃不平之气的抒发,高旷其志,挺拔其词,两者基本相同。但由于具体内容的差异,每首各有其特殊风格。第一首以抒发怀抱为主,所以风格侧重雄健,表现为气吞河岳之势; 第二首以分写士庶、贵贱之对立为主,所以风格侧重冷隽。第一首以自述为主,偏于纵断面描写; 第二首通体运用对比手法表现为横断面揭示。第一首触及的内容,包含着多种层次和侧面,作为诗歌的艺术处理,需要压缩,需要及时转换,而使节奏显得特别流转; 第二首内容始终围绕着“地势”悬殊这一核心,表现为作者的冷眼谛视和深沉慨叹,风格以沉着顿挫见长,节奏较前首为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