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神记《紫玉》

2019-09-14 可可诗词网-古代诗文名篇 https://www.kekeshici.com

搜神记《紫玉》

吴王夫差小女名曰紫玉,年十八,才貌俱美。童子韩重,年十九,有道术。女悦之,私交信问,许为之妻。重学于齐、鲁之间,临去,属其父母使求婚。王怒,不与女。玉结气死,葬阊门之外。三年,重归,诘其父母,父母曰: “王大怒,女结气死,已葬矣。”

重哭泣哀恸,具牲币往吊于墓前。玉魂从墓出,见重流涕,谓曰: “昔尔行之后,令二亲从王相求,度必克从大愿,不图别后遭命奈何! ”玉乃左顾宛颈而歌曰:“南山有乌,北山张罗,乌既高飞,罗将奈何! 意欲从君,谗言孔多。悲结生疾,没命黄垆。命之不造,冤如之何!羽族之长,名为凤凰。一日失雄,三年感伤,虽有众鸟,不为匹双。故见鄙姿,逢君辉光,身远心近,何当暂忘!”歌毕,歔欷流涕,要重还冢。重曰: “死生异路,惧有尤愆,不敢承命。”玉曰: “死生异路,吾亦知之,然今一别,永无后期,子将畏我为鬼而祸子乎?欲诚所奉,宁不相信? ”重感其言,送之还冢。玉与之饮宴,留三日三夜,尽夫妇之礼。临出,取径寸明珠以送重,曰: “既毁其名,又绝其愿,复何言哉! 时节自爱。若至吾家,致敬大王。”

重既出,遂诣王自说其事。王大怒曰: “吾女既死,而重造讹言,以玷秽亡灵。此不过发冢取物,托以鬼神。”趣收重。重走脱,至玉墓所诉之。玉曰: “无忧! 今归白王。”王妆梳,忽见玉,惊愕悲喜。问曰: “尔缘何生?”玉跪而言曰: “昔诸生韩重来求玉,大王不许。玉名毁义绝, 自致身亡。 重从远还, 闻玉已死, 故赍牲币诣冢吊唁。感其笃终,辄与相见,因以珠遗之,不为发冢,愿勿推治。”夫人闻之,出而抱之,玉如烟然。

我国漫长的封建社会,门第与礼教是压抑爱情的双重桎梏。不知有多少青年男女遭此而郁郁终生,不知有多少美满婚缘遭此而演为悲剧。多情之辈,有识之士深恶痛绝,却又无力改变严酷的现实,只好寄情于文学艺术之中,在想象的天地里编织自己理想的梦。于是,有了《西厢记》,有了《牡丹亭》。如果对这条艺术之河作一番追源溯流的考察,那么就会发现,《搜神记·紫玉》真是一道风光旖旎的上游清溪。

《紫玉》写吴王夫差的小女紫玉与平民青年韩重相爱,私订终身。遭到吴王反对后紫玉气结而死。韩重临墓哭奠,紫玉鬼魂与之相会,并邀入坟中结为夫妇。后来韩重被诬,紫玉又现形相救。这个故事有一个流传演变的过程。《吴越春秋》已有吴王女滕玉的故事,记载滕玉与父呕气而死,化鹤舞于市,然并无爱情内容。而《越绝书》则记作吴女幼玉欲嫁韩重,不果而亡。但没有邀韩入墓、结为夫妻的情事。至《搜神记》才化椎轮为大辂,完成了这一幕凄楚动人的爱情悲剧。

明代思想家李卓吾认为,文学创作的本质是借他人酒杯浇自家块垒。《紫玉》便是这一类作品。它的作者是两汉魏晋时期的民众,干宝只是搜集编定者。作品中紫玉、韩重云云,与历史上的吴国公主其实无关,而是无名作者们世代累积共同塑造出的文学形象,这两个形象,特别是在紫玉身上寄托了他们蔑视门第观念、渴望婚姻自由的精神与理想。紫玉为情死亡,为情还魂,终与韩重结合,更反映了民众急于冲破束缚的迫切愿望,而吴王则是封建束缚的化身。《搜神记》中还有《王道平》、《河间郡男女》两篇,情节颇有类似处,都是青年女子迫于严命出嫁后还魂与所爱结合,可见一时之思想潮流,亦足证《紫玉》是普遍的社会心理的产物,是民众集体愿望的结晶。

与魏晋时期其他古小说相比,《紫玉》在表现手法上颇有独到之处。这首先表现于笼罩全篇的浓厚抒情色彩。作品中,韩重临墓哭奠,紫玉之魂现形,有一曲催人泪下的哀歌。这首诗有前后两层。第一层至“冤如之何”,抒发爱情被摧残的冤愤。第二层自“羽族之长”至末,表达之死靡他的决心。在第一层中,“乌既高飞,罗将奈何”二句费解。《紫玉》是世代累积所成,“乌既高飞”是由于不同版本异文互相窜入,今当以衍文视之,则上下诗情更为贯通。叙事散文中插入诗歌,是我国古代散文的传统手法,远自 《左传》,甚至《尚书》既已有之。在《搜神记》中《韩凭妻》等篇也插有长短不等的韵文。但像《紫玉》这样长达二十句,情感饱满、层次丰富的穿插,还是很少见的。这一曲凄婉欲绝的哀歌把全文推向了高潮。这一高潮不是矛盾冲突的激化,而是情感激荡的高潮。有情人每读至此,不免要三叹而欷觑了。后世小说多有韵散相间之处,虽然“苑鸿裁”、“拾香草”各自不同,但散以叙事、韵以抒情的大旨却与《紫玉》无二。如果说紫玉独抒胸臆的咏叹是全文抒情的最强音,那么结尾的一笔则留下了绕梁三日的余韵。当紫玉现形王宫保护韩重时,“夫人闻之,出而抱之,玉如烟燃”。“玉如烟燃”,包含着多少惆怅、多少遗憾! 其妙处只能以李商隐的《锦瑟》“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来印证了。小说之情味至此,叹为观止。

《紫玉》的另一艺术特色表现在叙事方式上。就总体而言,古小说的叙事艺术比较粗糙,叙事角度是全知的,时序则是顺承的。《紫玉》也未能超出这个限度。但由于《紫玉》采用了大段的对话描写,便显示了向较为高级的叙事模式发展的趋势。文中主要的两场“戏”都是在对话中展开、完成的。高潮的一场“墓间相会”完全是对话。紫玉哭诉身亡经过,然后是抒情的咏叹,并邀韩入墓。韩重则讲自己对幽明异路的恐惧。紫玉再诉深情,打消他的顾虑。二人终成良缘后紫玉谆谆嘱托而别。不仅情节的推演大半借助于对话,而且二人的心理活动也在对话中显现。叙述人的视角集中在“舞台”场面上,他没有出入于人物内心,也没有介绍评论,几乎是纯客观地记录着发生的一切:人物的对话与行为。这种叙事方式接近于戏剧,而与后世白话小说的说书体迥异。一定程度上透露出现代小说艺术中所谓“客观叙事”的萌芽。当然,对此作者并非自觉为之。考虑到干宝史官的身份,他那把客观的名家笔法融入小说叙事艺术倒也在情理之中,无怪乎刘惔要称其为“鬼之董狐(董狐,春秋时晋国良史)”了 (《世说新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