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陈维崧词《点绛唇》
词·陈维崧词《点绛唇》
夜宿临洺驿
晴髻离离,太行山势如蝌蚪。稗花盈亩,一寸霜皮厚。赵魏燕韩,历历堪回首。悲风吼,临洺驿口,黄叶中原走。
“临洺驿”即古时临洺关,位于今河北省永年县境内,地处邢台之南,邯郸之北,为交通要道,向为兵家必争之地。清初刘献廷《广阳杂记》一说到此关驿:“左倚高山,右临洺水,势甚雄壮,然山顶之烟墩炮台,今诚虚设矣。”那原是个古战场。
陈维崧在康熙七年(1668)结束了“如皋八载”的冒襄水绘园托庇生涯后,第一次北游进京,在来回途中均经过临洺驿,词即写在此时。这次京师之游,为时仅几个月,心情很郁闷。虽有龚鼎孳对他的关照器重(陈维崧对龚氏的知己之感,一生不忘),但实际上并无所获,而面对燕赵山河、旧朝故都现今另是一番面目,他本属遗民子弟,心头无法不百感丛生。所以,入京途中,心绪固很紊乱,南返程上,同样怅惘不已。于是在这夜宿临洺驿时,他目击河山战后的萧瑟景象,回想这块“燕赵韩魏”列国称雄争战之地,不由悲慨唏嘘。特别是这地域20年前正是李闯军队自晋、豫方向急攻明朝京师的拉锯地,故国兴亡的惨痛犹在心头,他能不触景起兴,心绪颤栗?但许多事难以明言,借古述怀最为方便,这就是《点绛唇》词的记游与咏史述怀相结合的实在背景。
临洺驿“左倚高山”,这山就是太行山脉的一支。“晴髻离离”二句写远眺中的太行山势,峰如髻,在晴日光照下清晰入目,这是凝视的感觉。当视线扫射呈散点横延时,只觉山势起伏蜿蜒,游移如蝌蚪。这就予人一种动势。峰头高大,山脉横伸,合成一体看犹若蝌蚪状。这比喻或叫具象化,既生新、又灵活。蝌蚪在水中不停地游动,这山势的起伏感就毕现。动静相合,以动写静,词一起首就出气势,一股宏阔开展的气势扑面而来。
以上是远眺,视线向上扫描,“稗花”二句是近看,视线下沉。稗花指杂草,秋后之野草及花骨朵,无不呈枯槁灰黄色,望中犹若一层厚霜铺在地面。“盈亩”,意为一片片,有广度感;“一寸”是泛言厚度。田野本应是庄稼物,而今却是“稗花”一片,秋色原应呈绚烂状,可现在灰白迷蒙,眼帘映入的是如此单调的色彩。这是写眼前景,但此景呈现的是萧瑟悲凉之感,同时勾出的也是心中情。
远山雄峙,绵延成势,乃自然之景,山河依然,并不随沧桑剧变而减其势;田亩破败,稗花遍地,是社会之貌,山河易主,一切都未从战乱中苏复。陈维崧远眺近看,该时该地他心里在怎样地驰骋神思呢?
下片只用二句略透心绪,如同吚唔低语般自言道:“赵魏燕韩,历历堪回首!”“堪回首”实即不堪回首。回首的往事又岂仅是遥远的“赵魏燕韩”的历史陈事? 以虚驭实,留下许多余地让人去辨味、去回味、去反思,此乃词的传统的审美特点。陈维崧恰到好处地收束住更多的议论,让“情”去渗透“理”而不为“理”所驱。
末三小句又以景为结,但一股悲慨清壮的情韵横卷过来,兜住了整首词,悲凉氛围弥漫而起。“悲风吼”这“吼”既是西风怒吼,更是词人心里的悲吼。他把千头万绪、百折千绕的郁闷、慨叹、愤怨、怅惘、困惑、迷茫等等全都裹进了这一“吼”中。而结句“黄叶中原走”所构成的境界更是呈现出大地茫茫、寥阔迷离、一切都在黄叶乱舞随风旋走的色调中。这是景色,又是心态,更是“悲哉秋之为气也”的意境的形象外化。陈维崧常用迷蒙黄色来写悲慨心绪,典型的还有《尉迟杯》“青溪路”一阕中的“闻说近日台城,剩黄蝶蒙蒙,和梦飞舞”等。黄,一种风尘色,一种烟尘色,一种如梦如幻的寂寞和失落感的色调,又是一种哀伤混沌、难见前景的茫然之色,词人无疑在借遍地黄叶翻卷之景象传述内心的难以言传的情绪。
如果联系其家世在近二十年也如落叶卷黄般萧条衰落,联系他本人早已过了不惑之年而仍在湖海飘零,如那风中的黄叶等等,那么“堪回首”和“黄叶中原走”的内涵底蕴就更丰富也更清晰。
他,词人陈维崧真太像“黄叶中原走”了,在怒吼,在被秋风裹旋着飘荡而走的岂不正是他陈维崧本人么? 陈廷焯说迦陵的词“字字精悍,正如干将出匣,寒光逼人”(《白雨斋词话》卷三),移用来评定这首小令也是确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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